我要从潭州回深圳。我知道因受南方普降冻雨影响,飞机航班减少,长途客车不安全,因此决定坐火车。此刻我在火车站,眼见站前广场上、站内售票厅人如潮涌,买票的队伍排得老长老长。队伍里的人好久都不移动一下,正担心买不到车票时,感觉后背被人触碰了一下,同时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老板,你要买车票吗?”
我闻声回头,看见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背着一个小孩,面带微笑看着我。应该是感受到了我目光中的警惕与疑惑,妇女继续微笑看着我,温和地说:“老板你要买车票吧?你在这里买不到车票的,你看这么久了队伍都没有动一下。”
我没搭话,仍然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她。妇女继续说:“我可以帮你拿到票,你只要付一点手续费给我就行了,你拿到车票再付款,请问你是要去哪里?”
我答道:“深圳。手续费多少?”
妇女高兴地说:“深圳的票有,手续费五十元,请跟我走,去拿票。”
我看了看仍然不见移动的队伍,又瞟了一眼妇女背上的小孩,——小孩两眼紧闭,似乎睡得挺香,——又瞄了一眼身边的大拖箱,对妇女说:“去哪里?我要拿到车票才会给钱的哦!”
妇女笑道:“当然是拿到票才给钱!不远,就在这栋楼后面,你跟我走就是。”
我听说要去的地方在车站范围内,就更加放心了。示意妇女先行,我拖着大拖箱跟在她后面艰难地往外挤……恍惚间到了楼后,看见一片空地上搭建了一排简易房屋。妇女带我进入其中一间,我扫了一眼,见房间里靠左侧墙壁摆着一套皮制沙发,围着一个茶几,茶几上摆着一套茶具及一套烧开水的工具。妇女让我坐下,给我泡了一杯茶,要我在这里等一会儿,她去拿票,然后拉上门出去了。
我呆在房间里感觉有些寒冷,便一边喝着热茶以御寒,一边观察这个房间,这时才注意到房间靠里摆了一张床,床上被褥齐全。心想这房间应该是车站职工加班休息的地方,那妇女应该是车站职工的家属或亲戚,利用内部关系拿票赚点手续费。又想这么寒冷的天气里,背着小孩出来赚这么一点小钱,为了生活也真是不容易……
我正在悲天悯人时,房门突然被推开,进来一个年轻的女子。我以为她进错门,正想开口提醒,她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句“老板你好!”转身将房门关上并落锁。我以为她是那个妇女的同伙,便应了一句“你好!”同时对她落锁的举动觉得有些不以为然,心想不过是一张车票,需要这么紧张吗?不料年轻女子锁好房门,一边转身一边脱下羽绒大衣放在一个单人沙发上,接着开始脱羊毛衫。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被骗了,急忙叫道:“等等!你要干什么?!”
年轻女子以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你不是要全套服务的吗?”
我凶巴巴地说:“什么全套服务?!我来这里拿车票的!不是要什么全套服务!你们搞错了!你赶紧走人!”
年轻女子以将信将疑的眼神看了我一会儿,穿上羽绒大衣,开门出去了。我赶紧跟着出门。一出门,便被一高一矮两个年轻男子拦住。我心里“咯噔”一下,尽量平静地说道:“你们想干什么?”
矮个男子笑道:“老板,你还没付钱呢!”
我说:“付什么钱?我刚才就喝了一杯茶,你们要收多少钱?”
矮个男子道:“全套服务,两千一次。”
我吃了一惊:“什么?你们这是要抢钱啊!”
矮个男子道:“老板你不要乱讲话哦!你要了全套服务,就得按全套服务付钱。”
我生气地说:“我跟你们谁说要全套服务了?我是来拿车票的!可不是来接受什么全套服务的!”
矮个男子道:“老板你不要这么大声!你同那个拉客的说了要全套服务,我们已经付了介绍费给她,也给你提供了全套服务,你就得按全套服务付钱。”
这时候我意识到自己有些犯傻:居然同这类人讲理!暗忖他们既然能在这里开业提供全套服务,我向有关部门报告未必有用!他们必定有全套方案应对,再说眼下怎么脱身才是当务之急......突然想起自己认识的一个人,不禁暗责自己真是蠢到死......于是对两个男子说:“你们等等,我打个电话。”
矮个男子明显有些警惕地问道:“给谁打电话?”
我说:“给我朋友打电话,不行啊?你们要是不准我打电话,这事性质就变咯!”
矮个男子又放松语气说:“谁不准你打电话了!随便你打!你就是打幺幺零叫人来也得付钱。”
我心想果然如此,但没有理他,掏出手机,调出一个电话,准备拨打。站在我侧后方的高个男子突然说:“等等!你认识周处长啊!”
我扫了高个男子一眼,说:“是啊!你也认识?”
对面的矮个男子盯了高个男子一眼,后者轻声报了一个名字:“周晓明。”然后矮个男子说:“周处我们当然认识,老朋友了!你既然是周处的朋友,这事可以另说。”矮个男子寻思一会儿,接着说,“这样,全套服务费我们就不收了,但是我们已经付了两百块介绍费给那个拉客的,这钱你得出,不然我们不好给老板交代。”
我想既然话说到这里,他们还要我出两百块钱,看来这钱不出不行;同时隐隐感觉到,这时再给周处长打电话,可能令他为难。便掏出两张钞票递给他们,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不料才走了两步,又被他们喝住:“等等!你这是什么钱?不会是假币吧?”
我回头看见高个男子手里拿着两张钞票,一脸不信任的看着我,便略带讥讽地说:“你们干这行的没见过港币吗?比人民币还值钱嘞!我身上没有人民币了,给你们港币我可是亏了!”
高个男子还是将信将疑的看着我。矮个男子没说话,从高个男子手里抽走钞票摸了摸,对我说:“你走吧。”——我听见自己松了一口气。
恍惚中回到广场上,在寒风中跟周处长通电话,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周处长以责备的语气说:“你怎么不早点给我打电话?他妈的那帮亡八蛋搞到你头上来了,你等等,我找他们老板!”
我赶紧说:“算了算了,反正钱不多,就不麻烦你了。你现在帮我搞张回深圳的车票就好了。”
周处长说:“今天去深圳的车票应该没有了。你要今天回的话,我送你上车,你到车上补票就是。”
我连忙说:“可以可以!现在南方下冻雨,还是早点回去安心一些。”
周处长又转为责备的语气说道:“你也真是!到了潭州也不给我打电话......”
我赶忙打断他的话说:“我想你春运期间忙得不可开交,不好意思麻烦你......”
我看见周处长面露嘲笑的神色说道:“废话!你现在还不是要麻烦我?还白白浪费两百块钱。妈的,这帮家伙越来越嚣张了,得找个机会警告他们一下......”
见周处长这么说,我从内心感到有些羞愧,想起曾经读过一篇文章,作者说,一个人怕麻烦别人,其实是怕别人麻烦自己!我感到周处长似乎窥破了我的内心。恰好一阵寒风吹过,禁不住身体一抖,从梦中醒来。
黑暗中听见空调呼呼呼响着,将一阵阵冷风送到我身边;感觉设定的温度有些低,便侧身从床头柜上摸到空调遥控器调高两度。转身发现笑眯也醒了,于是兴冲冲地将刚才的梦讲给她听。讲着讲着,忽然听到外面客厅传来说话声,正感到奇怪时,笑眯不声不响地起来,打开卧室门出去了。我也急忙起来,迅速穿上衣服,跟着出去。
出来后发现自己到了办公室,倒也不以为异;看见笑眯正在给周晓明倒茶水,却是大为惊讶,问道:“老周你怎么不声不响地来了?我刚才还梦见你,真是太巧了!”——心里想着要不要将刚才的梦讲给他听。
老周笑了一下,说:“我有个事找你帮忙。”
我发现他笑得明显有些勉强,心想老周可能遇到麻烦了!便平静地说道:“发生什么事了?你先简单讲讲。”
老周说道:“我们领导遇到一件麻烦事,想听听你的法律意见。我先简单地说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前些年,根据部里的文件,车站为丢失身份证或忘记带身份证的旅客办理临时身份证明,是需要收费的。收费是通过旅行服务公司收的。具体操作模式是旅行服务公司参加我们局里对该项业务的招标,中标后与保安服务公司签订合同,合同约定收到的办证费双方对半分......”
听到这里,我插话问道:“旅行服务公司为什么要跟保安服务公司签合同,还要分一半办证费给它?”
老周笑了一下,这次是真笑,说:“保安服务公司就是我们局里的下属企业啊!代表我们局里负责这项业务。”
我“哦”了一声。老周接着说:“这个收费项目和操作模式都是没有问题的。三年前,部里又发文件,取消了这个收费项目,从那以后,车站为旅客办理临时身份证明,都是免费的,我们也按文件要求停止收费了。”
说到这里,老周停顿了一下。我又插话问道:“那么问题出在哪个环节呢?”——心想应该是在招投标环节存在行贿受贿行为,只是过去了这么久,因为什么原因被发现了呢?
老周继续说道:“问题是招投标的时候,中标的旅行服务公司事先与负责招标的三个领导私下约定,按照收取的办证费的10%给领导提成,中标后他们也这么做了,现在事情被市监委知道了。”
我问道:“市监委是怎么查到这些情况的?是旅行服务公司老板出事了?还是他们举报了?”
老周答道:“是。也不是。事情出在车站保安队长身上。旅行服务公司给领导的提成,是通过保安队长的银行账户支付的。前段时间市监委接到群众举报,说车站周边有黑社会活动,车站保安是背后的保护伞。市监委调查保护伞问题,发现车站保安队长银行账户有几百万的流水,就将保安队长带去调查。保安队长为了洗脱自己黑社会保护伞的嫌疑,就将提成的事说了出来。市监委接着将旅行服务公司的老板带去调查,老板也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下一步市监委就要找我们领导了。领导不知道怎么办,想听听你们专业人士的意见。”
我反问道:“领导一共收了多少提成?”
老周答道:“总共五、六百万。”
我有些吃惊地问道:“办理临时身份证明收费很高吗?”
老周答:“不高,一人一次20元。”
我追问:“领导怎么会收到这么多提成?”
老周答:“办理临时身份证明的人多啊!”
我暗暗估算一番,还是不能理解领导怎么可以收到这么多提成!然而不再追问,对老周说:“受贿罪的量刑标准按3万、20万、300万划线,分别对应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我的意见是领导尽快自首、如实供述,积极退钱,争取减轻处罚。”
老周眼巴巴地望着我,问:“没有其他办法了啊?”
我说:“根据你所说的情况,没有其他办法可以避免判刑,只能通过自首争取少判几年。”
老周沉默一会儿,又问:“领导收的是现金,要是坚决不承认呢?还会定罪吗?”
我说:“不要心存幻想。首先,市监委已经掌握了多个证人证言;第二、领导收了那么多钱,不可能没有留下一点痕迹;第三、领导本人很难抗得过监委的询问;第四、......”
说到这里,我见老周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意识到老周就是领导,想到自己在老周面前义正词严侃侃而谈,感到有些尴尬;正想如何化解尴尬时,突然又想起老周不是在潭州吗?应该不归这里的市监委管啊!我莫非在做梦?——想到这里,思维停顿了一下,随即醒了过来。
黑暗中听见空调呼呼呼响着,将一阵阵冷风送到我身边;感觉设定的温度有些低,便侧身开灯,找到空调遥控器调高两度。转身不见笑眯,才想起她去了深圳。回想梦境,脉络分明,虽小有荒诞,然更近实事。夜深人静,醒后难眠,无人听梦,颇为惆怅,移步书房,语音录梦;白日炎炎,避暑室内,饱腹之余,徐徐改定,发布简书,不亦快哉!
(2020年6月21日夏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