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肠人

有些时间节点,不论当时对于我们多么重要,很多年后,也都自然而然地消散了它的重要性乃至意义。如同点燃一支烟的瞬间,我猛吸以至被呛了一口,流下苦涩的眼泪,可当这支烟燃尽后,我又忘记了脸上为什么会挂着早已风干的泪痕。甚至点燃那支烟的瞬间又何至于如此呛人?是我贪婪地舒缓烟瘾的缘故,抑或是怕不解人情的劲风吹灭我打火机那脆弱的火焰?我也忘记了。总之神秘和伟大的不是时间,应是人类的记忆,尽管有人甚至很多人选择歌颂前者。

我的思绪总是无端地跳跃,这也许是我的超能力,却带给我许多的困扰。我总是在一件事物上正在用心的时候,忽然看到某个字眼或某处细节就会联想到其他的事物,二者之间常常只有微弱的联系使我可以为我极不集中的注意力找到某些合乎逻辑的解释。由于此间思维过于微妙或是跳度极大,且难以言表或书写,我常常收到旁人不可思议的表情以作回应,我姑且认为这是他们通过调度面部肌肉以表演性地传达赞美之情。而且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有一天,有人看到我这段真诚的文字,依然会不吝他们类似的表情,不过我不一定会看到他们的表情,也不想看到。

我终于想起来我刚刚为什么要在如此大风的天气中跑来阳台抽烟。没错,就在刚刚,大约半个钟头前,这个还不至于遗忘的时间节点,我许久未联系的一个少时朋友突然通过不知从哪里获得的我的电子邮箱联系上了我并加了微信。几句不痛不痒的社会性寒暄后她坦露了目的,她说她来到了北京,而且就在海淀,问我可不可以帮她在这儿找地方租房。

她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使我的思绪从工作中脱离出来,勾起那些所谓关键的时间节点,似一张张碎片正在努力地拼凑成一个较为完整的拼图。可对于这张拼图的内容,我对此的记忆早已随着时间风沙的长年侵蚀而漫漶不清。我努力地回想,一种来自多年前的似非而是的情愫与我的记忆产生共鸣萦荡在此刻的心境里。这种奇异的感受又像与一位多年未见的好友碰面,明明有许多真挚而热烈的心里话不吐不快,却克制得只剩下礼貌客气和软绵绵的寒暄。

这种感受使我心肺郁结,所以我不顾天寒风烈,从工作室跑出来抽烟。我顶着烈风拿着手机回复她,好,我帮你找找。

正欲将手机放回口袋并打开阳台门回工作室时,我突然想起我租的房子有两个卧室,只不过十年来只我一人住,也没找到合适的合租人,所以差点将那个房间遗忘。我又给她回复说,我租的房子还有另外一个房间,你如果不介意合租的话可以来我这儿。

消息发送后我把手机放回口袋,奋力拉开被风顶住难以打开的门。一瞬间,一股暖流袭向我,使我一时间难以适应,我明白我的身体在承受这强烈的温差,可我的心却难以平复,仿佛随着刚刚大风嘶吼的频率上下跳窜。我楞楞地站在门前恍惚了起来,不知是冻僵的缘故还是什么,总之呆住了,无法动弹。唤醒我的是手机极不温和的震动,我努力支配我正在恢复知觉的手指将手机从裤口袋里夹了出来。

她说,不介意的,你能把位置发给我吗,我一会儿去看看。

回到工作室,我赶紧举起刚刚出门前倒好的茶水吞咽起来,虽然这么长的时间过去,茶早凉了,可对于我仍在寒冷中打颤的身体来说依旧热烈。同事看到我狼狈的样子笑起来,我问怎么了,他说我的头发像刺猬。我盯着眼前的工作发觉我再也不可能投入进去,我那自由转换思绪的超能力在此刻突然失灵,不仅如此,它还冷眼嘲笑我多年来的自负,我已无心去争辩,思绪始终停留在记忆拼图里。那个女人的名字是如此熟悉,可我竟忘记究竟和她之间有什么过去。我只记得她应该是我的初中的同学,除此之外,我竟毫无头绪。

我将位置发给她,说我下班后就回去。突然,我惊讶于我这长久以来早已淡漠的善心。若放从前,我是不会管任何人的闲事儿的,可我竟马上答应了她。我点开她的朋友圈,没有发现一张照片能还原我记忆里早已缺失的她的模样。同事收拾好了东西,拍拍我的桌子说,总监,您还要加班啊?我将手机收起,从回忆中跳出,站起来穿上外套说,不了,有朋友来找我,我回去了。同事笑了笑,临走前还给我使出一个诡异的眼神。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懒得搭理他。

在地铁上,我的心脏随着目的地的靠近不断加速跳动。到站了,我望向车外,人头攒动。我看着一双双经历了一整日的劳累而倍显疲惫的双眼突然都亮出一丝微弱的光。车门打开,我几乎还没完全下车,他们就如洪水般涌了进来。出站前的路上我在想,那些人住着怎样的房子,大多数都买不起吧,租来的,只是暂住着,不是自己的,却还是想赶紧回去。那是他们的家吗?家里会有人做好饭等着他们,还是他们自己做,抑或是点外卖?他们有伴侣吗,有配偶吗,抑或是像我一样形单影只?我都不知道,只是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怎么的,大家应该都会孤独吧。

出了站口,我走在苏州街上,望向前面的学校。那几栋红楼依旧伫立在那儿,西门前一些年轻人正在拍照,还有一些打扮娇艳的女生正在等车,估计是去五道口吧,不然就是工体。我曾在这里呆过四年,十年后,几乎一点变化都没有,那几栋红楼依旧伫立在那儿,西门前一些年轻人正在拍照,还有一些打扮娇艳的女生正在等车,她们会和男性朋友去一家高档的餐厅吃饭,然后在五道口或工体蹦迪,接着在外面过夜。十年来,我下班每次从这里经过看到我的母校,都会不自觉驻足。我期待着她的变化,也期待着我的。可好像一切都周而复始,这里每日的景象都是如此,我每日从这里经过都会短暂的怀念。只有今天,我知道,有一个女人来找我,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变化。

突然,有人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好久没有在这儿听到过这三个字了。我的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画面,那应该是十几年前,我已经忘记我大学几年级了,好像有一个女生就是在这儿喊出我的名字,我应声回头望去,她手里拿着两杯冰美式,笑盈盈地看着我。

你怎么在这儿?我说。

她拖着行李箱笑着向我走过来,我的心脏突然跳得愈发猛烈。那张脸经过时间的雕琢,依旧保留有原先的模样,这使我在看到她那一瞬间,突然从回忆的海洋中打捞出她的面孔。她的双眼施展了魔法,使我捡拾起不少的碎片,刹那间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我强忍住头痛,恍惚中,一个声音传进来。

你们小区门卫不让我进,我就来你学校这儿看看。

我努力地缓过神,可适才刚捡到的碎片全都弄丢了。我拍拍脑袋说,对不起,我忘了小区是有门禁的。

她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两杯冰美式,给我递来一杯说,没关系,正好可以参观一下你的学校嘛。

我接过咖啡说,谢谢……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冰美式。

她没有说话,可能心里想我就是单纯买两杯咖啡而已,你怎么这么自作多情。

我有些尴尬,岔开咖啡的问题找点别的话说,我记得学校也有门禁,你就在门外参观?

她笑笑说,对,在门外我就知道里面大概什么样。

我接过她的行李箱说,先回家放行李吧,一会儿我带你去吃饭。

她说她可以在家里做,我说家里刚好没有菜,而且来我这儿第一顿怎么样也得带她吃顿好的。

她说那现在就去吧,不然一会儿要排好长时间队。

我点点头,拖着行李箱往前走着,发觉她好像比我还熟悉北京。

我本来想带她去Circle的,这是一家西餐厅,老板是隆哥,我的好朋友。Circle以前开在大学里面,我毕业那年隆哥的合同到期了,就从校内战略转移到校外。隆哥人缘很好,而且西餐做的特别好吃,学校里很多人也就不在意多走这几步路。

可她看到这是一家西餐厅后有些面露难色,说她不习惯吃西餐。

我和她说这家咖啡做的也很不错。

她说晚上就不喝咖啡了,有机会再来尝尝。

我做事情一直很固执,这是我十多年来为了压制我跳跃思绪的超能力而练就的本领,后来反映到很多事上,包括我如果要吃什么就一定要去。我站在Circle门外不厌其烦地同她讲这家店的食物有多么好吃,可她就如铜墙铁壁般油盐不进,坚持自己真的不想吃西餐,说有机会一定再来。我说汉堡总可以吧,你总该不会讨厌牛肉汉堡吧,这家汉堡做的一绝。她摇摇头。

我犯了轴一定要她进这家餐厅,还说老板是我的好朋友,你第一次来我可以带你认识他。她还是摇头。不知不觉间我和她僵持在门外大概有二十多分钟,旁边也驻足了一些看热闹的闲人,我听到一句议论,说你看着这个男的,非得逼人家小姑娘进去。我没有管是谁说的,因为我看到她已经委屈地流下了眼泪,我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的事的确过分。我道歉说是我太固执了,然后赶紧拉着她离开。

我们走在路上尴尬得很,原本想要一起吃饭的好心情也都消散了。经过的饭店大都排起了长队,而且我们拿着行李也很是不方便,这也是我想去隆哥那儿的原因之一,他不会介意我拿着行李箱进去。我提议说要不回家吧,我点个送菜的外卖,亲手给你做一餐赔罪。她脸上总算有了些笑意,说可以。于是我订了一些蔬菜和肉,顺便打了个车,回到家后菜大概也就能送到了。

我的房间在十五楼,要等电梯。这时我才想起问她是在北京找到工作了吗。

她刚要回复我,电梯下来了。

哎,好巧!

我应声看去,原来是房东阿姨。

她说,你们回来啦,好久不见了!

我点头笑着说,是啊,好久不见。

她看着我俩说,赶紧上去吧,最近马上要供暖了我就来检查检查暖气,北京这个天说变就变!

我说的确是。

我们刚要上电梯,她回过头来说,对了,你们点的菜到了,我看有肉就给你放冰箱了。

我说,谢谢阿姨。

阿姨看着我俩说,今晚是你做饭还是她做饭?

我说是我。

阿姨像看懂了什么似的笑了笑就走了,让我们赶紧回家。

我想她大概是误会这是我女朋友吧。

回到家里,她自然地将外套脱下挂在门前的衣架上,从鞋柜里找出一双拖鞋穿上。我看了一下,还好尺码合适。我说这应该是房东留下的拖鞋,因为是女式的,我一直没刷。她说没关系。

我把行李放到那个我许久未曾关注过的另一个房间,里面摆了一些杂物,我看了一眼,倒是也不多,而且也不沉重,我对她说,你可以自己收拾一下吗,我去做饭。她说没问题,然后把门轻轻关上。

我从冰箱里取出食材开始收拾,收拾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问题,我只会做西餐,是隆哥怕我天天订外卖教我做的。

我敲敲门在门外对她说,我好像只会做西餐,要不点外卖吧?

里面没有回应,我又问了她一遍。

她打开门轻声说,没事,那就西餐吧,尝尝你的手艺。

我看到她的眼睛红红的,问她怎么了,她说收拾东西的时候灰尘飘进眼里了,洗洗就好。

我又钻进厨房开始收拾东西,过了一会她换上了睡衣进来说要帮我收拾东西。

我指了指桌上的土豆和胡萝卜,那就帮我削皮吧。

我把牛排稍微腌制了一下,开始剥洋葱,她就安静地在那里削着土豆。

曾几何时,我不再渴望人生中会出现这样的画面。可现在有一个女人在我身侧,我们为了一顿晚餐一起准备。那些尘封的碎片如同刚刚被打开的房间那般又开始活跃起来,让我发现世间曾经还有这么美好的事情。

你一直一个人吗?她的话将我的思绪打断。

我说是的。

我说,对了,你还没说呢,你怎么突然来北京了,还要租房,是在这儿找到工作了吗?

她说是啊,明天就去报到了。

我问道,什么公司?

她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我本想继续问下去,但是一想到刚刚我失控的执着让她十分难过,就没有张嘴。

饭做好了,我简单地将牛排摆了一下盘,一看时间已经快九点了。

我问她,要不稍微喝点儿?庆祝你找到工作。

她说可以。

我就从柜子里取出一瓶红酒打开,倒上两杯。

我发现她切牛排的动作相当熟练,对她说,你这不是很会吃西餐嘛。

她又只是笑了笑,用叉子将一块肉放进嘴里,点头表示我的餐做的不错。然后她举起酒杯说,谢谢你收留我,还给我做饭。

我说,客气了,老同学嘛,应该的。

我问她之前在哪里工作,她说她在国内读完本科又去国外深造了,最近刚回国。

我说,怪不得你刀叉用得这么熟练。

她说,所以我不想吃西餐,我怀念中餐的味道。

我又问她学的什么专业,她说是设计。

我说,同行啊!

她点头笑笑说,请多多指教。然后又和我碰杯。

第二天,桌上摆好了三明治和咖啡。我打开手机,她和我说今天是工作的第一天,她要提前去报到。

吃完早餐我来到工作室,同事和我说老板找我。

我去老板的工作室找他,一进去就看到她坐在老板对面的沙发上,我愣住了。

老板笑着和我说,王总,这位是我们刚请来的设计师,本科和你一个学校的,来见见你的老朋友!

我看着他,又看向她,我诧异的倒不是她竟然来的是我的公司,而是……

我说,你本科和我一个大学?

老板也愣了一下说,你们学校不就一个设计系吗?

我说当然是。

08级视觉传达,你们应该一个班吧!老板说。

一个班?08级视觉传达当然只有一个班……可她什么时候和我一个班了?

我看向她,她的表情很不对劲,我拉着她就走出老板的工作室,把她带到阳台上。

我满腔愤怒地指责她,你知不知道学历造假会有什么后果?你是海归,为什么非要对第一学历这么虚荣呢?你明知道我在这家公司,你来应聘我竟然丝毫不知情,还要我帮你找房子……今天当着老板的面和我的面你就扯谎说你和我一个班,你让我怎么做人?你安的什么心?

她又如同昨日那般,开始委屈落泪。

我看到以后说,你别和我再来这一套,你除了会委屈巴巴地装模作样你还会干什么!我突然想到昨天下午下班时同事的诡异笑容,好像明白了什么,我又对她说,你是不是和姓苏的那家伙睡了,还是和老板?

她终于忍不住了,抬起手想要往我的脸上扇一巴掌,却又放下,擦过我的身子打开阳台门跑开了。我知道她为什么没有打那一下,她理亏。

我在阳台上点上一支烟抽了起来,心跳开始不断加快,这是自责的感觉吗?我有什么好自责的,错的是她。老板打开阳台门走进来,不解地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说就是她犯浑了,假造了学历,她怎么可能和我大学一个班,我们只是初中同学。

老板诧异地说,不对啊,学信网上验证到的学历是真的呀。

我说,就算她能力通天,可以改学信网上的学历,我都不和她一个班,她怎么可能是真的。

老板和我共处十年,知道我的倔脾气,不再说话。

他和我要了一支烟,也抽了起来。

一袭大风突然涌动了起来,帮助我们把烟很快抽完了。我本以为他会忍受不住寒风的刺骨而回到工作室,可他并没有,而是拉住我说,就算是假的,一个女孩子,看在你的面子上这事就在我们公司到此为止,不会外传,你别把事做太绝,毕竟也是同学。

我点点头,谢过他的好意,他的电话响了,我为了避嫌从阳台离开。

过了一会,我刚要下楼,老板打开阳台门喊住我,我回过身去问怎么了。

他向我走来,带着一股奇怪的神色,那神色和所有误解我超能力的人通过面部肌肉调度出来的一样那么令人熟悉。

他好像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最后却只是说要给我放一段时间假,出去散心也好,在家休息也罢,工资照发,补贴照给。

我说,你这是要让我退休还是开除我?

他说他以人格担保不会开除我,只是作为朋友觉得我这段时间天天加班过于劳累了,真心希望我休息一阵儿。

我答应了,我相信他的人格。

临走前他又叫住我说,你们一定有什么误会。

我已无心理会这些什么误会不误会的腌臜事儿了,此刻我只觉得肚子空虚,要去隆哥那儿吃点东西。

从我九点到公司直至现在也不过就一个小时,Circle正好是十点营业。我走进Circle,惊奇于店里竟然没有一个客人,隆哥正在前台磨咖啡豆,看到我这个时间进来有些意外。

今天这么早?我还以为你在上班。隆哥放下手中的手摇磨豆机,挥手招呼我来吧台这儿坐。

我拿过一把椅子坐下,对隆哥说我休假了。

他说挺好,趁机会放松一下。

我问隆哥现在有什么吃的,他说今天不营业,只招待我一个,让我尝尝新来的厨师的手艺。说罢就在店门前挂上“今日暂停营业”的灯牌。

我说,我这么荣幸吗,为了我搞这么特殊?

隆哥开玩笑说,下个月的工资直接打我卡上吧,估计也够我一天的流水。

我说,今天总算有个笑话能缓解我糟糕的情绪了。

隆哥走进后厨,好像是安排了厨师几句,又回到吧台磨他的咖啡。

手磨咖啡的乐趣在于研磨过程中由手到心觉察到的颗粒感,阻力慢慢减弱,直至变得丝滑,摇动的手变成一段优美顺畅的舞蹈,此间可以闻到若隐若现的咖啡豆香气,不论对制作者还是欣赏着都是绝美的体验。

我沉溺在香气中,突然觉察出这种豆并不是隆哥常用的,但是对于这气味我并不陌生。

我问他说,你换豆了?

隆哥笑着说,朋友从国外给我带回来的,我还没尝呢,你瞧你,休假第一天就这么有口福。

我说,闻着不错。

隆哥将研磨好的粉末放在过滤纸上,又将过滤纸放到杯口上,倒上热水。我俩就盯着水流缓慢淌过滤纸变成红褐色,感受香气一缕缕蔓延在周身。

叮!后厨的传菜铃响了,水流也恰到好处地停止。

隆哥从后厨端来一份烤牛肩配蔬菜放在我面前。我看着他说,哥,大早上的,上这么硬的菜吗?

隆哥瞪了我一眼说,爱吃不吃,我还没吃饭呢,不吃给我!

我哈哈一笑,随即用刀切下一小块说,我就尝尝,你一会儿把这些全吃了,怎么能把老板饿着呢!

我将肉放在嘴中咀嚼着,发现这肉的味道使我感到莫名的熟悉,这很像是隆哥的手艺,但又不是。突然间,我感到头晕目眩,记忆的海啸冲垮我的堤岸,我被卷入海浪的汹涌之中,甚至都来不及挣扎,身体逐渐失去知觉。

我沉入水底,发现我竟然可以在水里自由地呼吸,我如同鱼儿一般游荡在其中,看到许多紧闭家门的巨大海蚌,里面难道有珍珠吗?我想。

我向其中一个靠近,没想到它一下子张开蚌壳把我包裹进去。我害怕地紧闭双眼,可还是阻挡不了光线穿透我的眼皮映到我的眼球上。我小心翼翼地将眼睛睁开,逐渐适应那强烈的光亮,发现蚌壳里没有我想象的巨大软肢,而是有一个闪闪发光的晶体,我凑近一看,那竟是一张拼图,记载了一些故事。


你说话算不算数?她瞪着我。

当然,我说。

我把她抱进怀里,吻她的头。

班上新认识的同学开始咋咋唬唬地起哄,问我们什么情况。

她告诉他们从初中开始到现在我俩是第七年同班同学了。我们在高中时约定好,如果考进一个大学就在一起。

他们听完起哄得更得劲了。

王晨风!她在西门前叫住我。

我刚刚没看见你,我说。

她笑盈盈地拿着两杯冰美式,将其中一杯给我。

赶紧走吧,快来不及了,她挽住我的胳膊带着我向电影院走去。

那是重映的《卡萨布兰卡》,放映结束后,她依偎在我怀里不住地流泪,我却好像忘记了影片的内容,只顾去安慰她。


突然,蚌壳打开,一股神秘的力量将我推出去,我又掉落进另一只蚌壳里。


房东阿姨给我们每个月便宜了五百呢,她躺在沙发上和我说。

我说,我刚找到工作,钱本来就紧张,你非要租有两个卧室的,不然能少花两千多。

她听到好像有些自责,我想哄她开心一些,就说,睡一张床多好,还省钱。

她缩紧身子,红着脸瞅着我对我说,你想都不要想,我们说好了,结婚之前不可以。

我故意使坏,一边靠近她一边坏笑,不可以什么?

她把身子缩得更紧了,大声喊,你别过来!

我一下子扑在她身上,要解她的衣服。她想把我推开,可是找不到缝隙,只好去抓我的后背,可是毫无作用。过了一会儿,她不再挣扎,红着眼睛开始落泪。

她的眼泪,是令我最没办法的事。

我给她系好衣服,把她抱在怀里,捋顺她凌乱的头发。

我和你开玩笑呢,我哪里舍得,我说。

她不搭理我,我能感受到她不断颤抖的身体和细微的啜泣,直至她放声大哭起来。

我真的只是想开个玩笑的,我哪里舍得?

她不断捶着我,直到没有力气。

我抚摸着她的后背,直到她逐渐缓过气来。她说,你以后不能这么过分了。

我再次抱着她道歉。

你饿了吗,我问她。

她点头。

我说,隆哥不是刚教了我们一道菜嘛,我做给你吃。

我在厨房里手忙脚乱,不一会儿房子里糊味儿四溢。

她跑到厨房,指着我锅里的牛肩破涕而笑,你这是要做块儿黑炭毒死我吗?

我苦笑着摇头,说再做一次。

她说你起开吧,去把洋葱剥了。

于是我去剥那辛辣的洋葱,挤眉弄眼地流起眼泪。她把我的“第一次”给倒掉,刷好锅子重新腌肉,看着我狼狈的模样还不忘笑着挖苦我:你知道牛肉多贵吗,浪费!

她做的的确好吃。

晚上我们去楼下散步遇到房东阿姨,她向她诉苦,说我做饭就像炼丹。阿姨说,以后他要是不听话,就罚他给自己做饭吃。


我看着一幕幕画面不知不觉才发现自己脸上竟然挂着微笑,我还未来得及辨清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幻想,那股力量又把我打进另一只蚌壳里。


她流着眼泪坐在我的床上,心情很低落。

我昨天晚上在公司里为了一个紧急项目加班,直到上午才回来。我坐在床上问,你怎么了?

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我,脸上似乎带着愧疚。

晨风,你想要我吗?

我笑着说,你是婚前恐惧症吗?我肯定要你啊,不是说好了下个月找个时间回家里把婚事定下来吗?

她又说,你要我吗。说话间她把睡衣的扣子一个个解开。

我赶紧把她的衣服合上抱住她,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是我最珍贵的人,我哪里舍得。

她也抱住我哭了起来,一阵嚎啕之后她小声地说,我不干净了。

我的身体和头脑一下子失去力气,以为是熬夜使我突然精神萎靡以致幻听。

我说,你怎么了?

她再次小声地呢喃,我不干净了。

我一下子松掉抱住她的双手,猛地站起,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努力缓过神后我双手叉腰问她究竟怎么回事。

她像年少时被老师责问一般双手不知所措地摆弄,细声呢喃着说她自己昨晚喝醉了,半夜醒来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酒店的床上,旁边是她公司打着呼赤裸裸的主管,她的下体和床单上残留着新鲜的血迹……

我说你别再说了……我要杀了他!

我从厨房抄起一把刀就要往门外走,她在门口拦住我,死死抱着我不松手,说人已经被抓起来了,你别走好不好。

我气急败坏地扇了自己好几个巴掌,把刀猛的一下插进鞋柜里。

那段时间她忙着打官司的事,我一点也不想打听。半夜我总听到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哭泣,有一次她敲我的门,问我可不可以进来,我没有讲话,只是不耐烦地咳嗽了几声。她听到后又默默回到房间。

我学会了抽烟,她也不敢管我,每当看到我的眼睛她就会流露出自责的神色,我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她现在一定感觉她不配再对我有任何的要求。早餐她还是会一如往常地做好,并且她学会了手磨咖啡,鞋柜换上了新的,家里还添了一个空气净化器,晚上无论我回来多晚她都会等着我一起吃饭。唯一的变化是,我收走了我所有的关心和爱,尽管我还爱着她。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她是最无辜的那个受害者,可我却把自己当作了那个最无辜的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混蛋起来,周末在家,我堂而皇之地抽着烟在客厅里看情色电影,她端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一言不发。我把啤酒罐和烟头随意地扔在地上,她不敢当着我的面捡,而是第二天在我起床前就已经默默打扫干净。她做的足够好,可我就想激怒她。

终于,我带着一个在夜店刚认识的女人回家,她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后问我这是谁。

我说新交的女朋友。

她说,你爱她吗?

我很心虚,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装作很随意地说,她至少是处女。

就这样,我亲手把我的爱人赶出了家门,她甚至连睡衣都没换下,行李都没收拾,走的时候也没有流泪。

她走后,我也把那个女人撵了出去,一个人靠在家门后悔地哭:我就是个混蛋……彻头彻尾的……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中午去隆哥那儿吃点东西。

隆哥和我聊起她,我说这个名字很耳熟,应该是我初中同学吧。

隆哥露出惊讶的表情,问我们究竟怎么了。我也很迷惑,说就是老同学啊。

房东阿姨见到我也问起,你女朋友呢?我说我哪里来的女朋友……

从此,所有知道她的人都不再问我关于她的事,而她好像真的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只留下“她只是我的初中同学”这唯一的信息。


我看着碎片里的画面,一段段记忆重新回到我的脑海中,不知不觉泪水已经将我淹没在这庞大的蚌壳里。刹那间,那股力量将我拖起,带离这片海域,我的身体逐渐恢复知觉,仿佛从沉睡中苏醒。

梁思雨!

我睁开眼睛后第一眼看到的是她。

我躺在她的腿上,身上还盖着她的外衣。

隆哥正在开车,问我怎么样了。

我说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他说,你把我们吓坏了,马上就到医院了。

我说我没事了,可他们坚持要送我去医院。

我尝试地去握她的手,她红着双眼看着我,把我的手攥紧。

我什么都记起来了,都记起来了,我轻声地对她说。

来到医院,隆哥去帮我接了一杯热水,梁思雨陪着我做检查,从急诊转到化验室,最后却去了心理科。

医生问了我一大堆问题,我也填了很多页问卷,她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我们四目相对,没有说一句话,却好像说尽了一切话。

等到晚上,护士喊我们进去,医生对我说,你忘记的都是对你创伤性比较大的事件,甚至是小事,基本能够诊断,是解离性失忆症的症状,不过你还好,倒是能回忆起来。

我说,我经常觉得我的思维在无端地跳跃,是和这个有关吗?

医生沉思了一下,说可能和你的第二人格有关吧……别担心,你算很幸运的……下周再来复查。

隆哥将我们送回了家,我看着这个十年来冰冷的房子,因为有了她,突然再次变得炙热起来。那些温暖的画面和残酷的决绝一下子交织在这个家里,如蒙太奇般在我的眼前上演。我不敢松开她的手,怕她再度离开。我看着她的双眼对她讲,你知道吗,昨天我还在想,地铁上的那些人为什么会着急回家,他们的眼里竟然会因为地铁的到来而散发出光亮……

她说,为什么?

我说,因为家里,有他们珍惜的人。

我跪在她的面前,抱住她的腿 :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很混蛋,失去了才知道珍惜是我以前最看不上的,可我不想再失去你了。

她蹲下身子,摸着我的头,像安慰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以为她会和我说那段时间她有多么难熬,她每一次希望能在我这里寻求到安慰的时候我都以冰冷的咳嗽将她的希望毁灭、她顶着自己被侵犯的压力却还要照顾我幼稚的情绪、她看到我把不明来历的女人带回家逼她离开、她独自一人承担着所有的痛苦而我竟能轻易地忘掉……

我以为她会这样说,她真的该这样说,骂我一顿,打我一顿,可我都弥补不了她的痛苦。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看过一个童话,里面有一个亡肠人,他会忘记所有的痛苦,也忘记了他的爱人,他的爱人是那样的无辜,以致所有人都唾弃他,可我觉得他很可怜……

有些时间节点,不论当时对于我们多么重要,很多年后,也都自然而然地消散了它的重要性乃至意义。如同点燃一支烟的瞬间,我猛吸以至被呛了一口,流下苦涩的眼泪,当这支烟燃尽后,我清醒地知道,刚刚那些吊诡的幻想永远无法使我真正的得到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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