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五年的清秋时节,父亲拉着我在人潮中迂行,烈日下,汗出如浆。前方的新生接待处,宝象庄严地端坐着一个白胖子,正惬意的啜着杯中凉茶。
“送孩子入学啊?”
“嗯。”父亲抹了把汗,有些局促。
“人呢?”
父亲把缩在身后的我推到桌前。
看着刚高出桌面一个头的黄毛小儿,白胖子一口凉茶差点喷将而出。
那一年,我才十岁。
各位看官切莫疑虑,我非早慧的天才少年班候补队员,母上大人怀我时也未梦见有什么星子坠入腹中。我之所以那么早入学,实则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彼时,父母皆在外忙于生机,家中无人照管,便随手把我送进了学堂。那时的穷乡僻壤,尚无幼稚园一说,入学程序极为简便。因此,四岁的我拎了个小花布书包便成了一名光荣的红领巾。大概,我是那所学校建校以来最小的小学生。六年后,我又以优异的成绩成了县重点中学里最小的中学生。
身为该校足以载入史册的最幼齿正太,我有幸与该校最幼齿的萝莉分到了同一个班级。套用那时班主任的话来讲:带娃嘛,一个是带,两个也是带。由于其他同学与我俩相比,体型皆显得过于壮硕,我俩又不出意外地被安排到了前排,抵足而邻。
她姓陆,名菲菲,长我六月余。因此时常以此为由,对我一副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姿态,还逼着我认她做大姐头。我怎甘心受掣于一女流之辈,舌枪唇剑,在所难免。
菲菲能言善笑,班上常闻她银铃般笑声一片。她笑起来的样子十分引人,眼睛弯成细细一抹月,右颊唇角还会陷进一个浅浅的梨窝来。我常常会跌进那只迷人的小坑,失了神。
那时,她便颇具长舌妇的潜质,话匣一开,滔滔不绝。古有习染一说,果然不假。在她的循循善诱下,我很快便与之臭味相投起来。我们有聊不完的共同话题:从孩时玩具到果腹小吃;从喜爱的卡通再到厌恶的数学题。最后得出一致结论,我俩的趣味竟是如此的相似,这简直就是伯牙与子期的相遇啊!
正当相见恨晚的我俩泪花闪闪的四目相对时,却遭到她同桌一“熟女”的猛烈抨击。她不屑的翻着白眼数落:你们除了酸梅粉和泡泡糖,还吃过什么?你俩除了《葫芦娃》和《黑猫警长》,还看过什么?白痴啊!谁的童年不是这样的?
熟女不愧为熟女,如此拷及灵魂的诘问瞬间让我俩心房的温度下降到了冰点。我和她,瞠目结舌半天也没缓过劲来。
“可是,我们都不喜欢吃青椒!”我梗着脖子叫嚣。
“对呀,对呀!我俩还都不吃肥肉呢!”菲菲亦红着脸狡辩。
“切!挑食!难怪发育不良。”熟女睥睨着我们,装作无意地挺了挺腰。
那傲然耸立的峰峦让我眼晕,慌忙把头挪开,一颗混沌之心猛烈的跳将起来。菲菲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马平川,羞愤欲绝的几乎把银牙咬碎。
【2】
臭美是女人的天性,菲菲也一样。她天天把头洗得要拍广告似的,还天天在我前头甩来甩去。那细细发丝裹着淡淡清香轻轻抽在我的脸上,我的心顿时如猫挠般痒。恶向胆边生的我时常一把将之薅住,变态狂魔般狂嗅。边嗅边恶形恶色的逼问:妖怪,今天用了什么奇怪的香波?菲菲通常都是一边求饶一边运起她的九阴白骨爪向我还击,这样的游戏我们乐此不疲。
那时,纯洁得如蒸馏水的我们还未受过岛国影片的熏陶,怎会知道如此行径在其他同学眼中是有多大逆不道。对于我们的蒙昧和荒唐,时常惹来熟女大姐大啐连连,狠狠的骂:不知羞的狗男女!
我俩听了哈哈大笑,非常乐意以狗男女自居。
因为两个都是灵智未开的黄毛小儿,矛盾和别扭自是家常便饭,常常从文攻上演到了武斗。败下阵来的人自然常常是我。论文,我口腔中的那截器官远不及她的发达;论武,连歌里面都唱女人是老虎。一发怒,她就会弹出爪牙,上来就是一通抓咬。
这个时候,熟女就会以一中立国的姿态出面斡旋。我后来才知道,其实她就是班主任处心积虑安插在我俩身边的眼线兼保姆。每每我俩撕破狗脸之际,她就会及时叫停,再连哄带吓地重新撮合两个“宝宝”。由此,我们三建立了一块大大泡泡糖都要掰三份的深厚情谊。
有时,她俩也会把我晾到一旁,鸭子般唧呱个不停,那副交头接耳的白区女谍模样,常撩得我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烧。有次我偷偷探过头,只听得曰:糟糕!我家亲戚来看我了?另一个一脸同情的答:那……下午的体育课我帮你请假吧。我大惑,头想肿了都想不出她家亲戚跟体育课之间的必然逻辑。正困惑中,她们惊觉一旁多出颗大头,遂毫不吝的又赐我几记九阴白骨爪。
“偷听人家说话!讨厌!变态!”
我眼泪汪汪地搓着受伤的皮肤,悲愤欲绝:我连小时尿床的糗事都与她们分享了,她们却还拿我当外人!难道竟因为我的胸肌不够发达,就要遭受此等歧视?
我与菲菲“授受不清”久了,那颗混沌一片的心里忽有一束光照了进来。虽谈不上拨开云雾见青天,却也让一切变得朦朦胧胧起来。
一次语文课,老师教了个生词,叫“想入非非”,要求大家造句。老师点我名时,我正看着菲菲的后脑勺发呆,茫茫然站起来了句“想陆菲菲”!
全班哗然,嘘声四起。我还自鸣得意的去看她,却见她奋力把头埋于书本内,状如受惊了的鸵鸟。领座熟女悲悯无比的看了我一眼后,也掩面别过了头。
我一头雾水。
因此事件,菲菲足足有三天没拿正眼瞅我。我急得是火烧火燎满嘴冒泡,最后只得耗费巨资购得“真知棒”几支,一番糖衣炮弹才把敌军大门叩开。只是,我俩再如往常般嬉闹时,她会莫名红了脸。
【3】
学期结束,我在假日里与旧时小伙伴胡天胡地时,眼前会忽然闪过她月牙般眉眼弯弯的笑脸来。这破天荒地使我对学堂生出了一份憧憬。新学年伊始,我揣了一肚子趣事迫不及待的去寻她,却见前桌那个位置早已人去楼空了。
熟女告诉我,菲菲父母替她申请了留级,教室就在我们楼下。
我如蒙雷击。怎地一转眼的功夫,学姐变学妹了呢?我笃定了她的背叛,失落之余又夹杂了莫名的愤怒。以后,她再也不愿同我快乐的玩耍了。
后来,我再没遇到过可以和我这么肆无忌惮的女生。后来,我慢慢变得沉默……
记得那是一个闷热的午间,辗转难眠的我早早起身去了教室。路过一楼时,双腿鬼使神差的把我带向了她的教室。周边的空气沉闷到粘滞,只有绿化带里的知了在不停的聒噪。我急匆匆的瞟了一眼,果不其然,里面空无一人。
我怅然的舒了一口气,忽听得身后有人幽幽唤我的名字。一转身,却见一袭白裙的她就立在楼前那棵大树下。
那一刻,万籁俱寂,只有风流淌过叶间的轻响。阳光扑簌而下,斑驳了她的脸。似喜还怨……
我怔了怔,转身落荒而逃。
谁知这一逃竟成了永远,我与她再无交集。
流年似水,弹指间我已年过而立。在红尘中打滚、情海里浮沉,一颗心已变得和面目一般僵硬且狞厉,脸上再也画不出当初那纯真的笑颜了。
只是,偶尔在路上撞见那眉眼似月、笑容无辜的女子时,也会恨得把牙根咬紧,悔得把栏杆拍遍。心下自忖:若当年没有挑食的毛病,多吃些肥膘下肚,长得精壮一点。平时再勤勉些,多去录像厅观摩学习,只怕这姓陆的女子如今早已成为了杨氏 。说不定此刻,她就端坐在我杨家老宅的太师椅上,边为膝前小女梳妆边盯着电视购物,忿忿骂出声来:当年瞎了眼,看上这么个废物。害老娘至今都未穿过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