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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程似锦

一辆破车快速驶来，颠过一个大坑，车身像风烛残年的老太太一般，剧烈摇晃几下后神奇般地站稳了。

切，居然没有倒下去！

他吐了一口吹进嘴里的泥沙，歪着眼。那车子没走多远，从上面滚下来一个箱子，箱子摔地而碎，几颗黄橙橙的橘子滚向路边。他眼睛一亮，像地鼠般蹿了过去，追着四散的橘子跌进了路边的坑沟里。

他摔坏了一条腿，但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似的，抱着橘子，带皮啃了起来，啃完后就着斜坡向后一仰，望着天上的日头。

这腿这次是真废了。他瞟了一眼自己那不受控制的左腿，本就不灵便，这下好了，彻底拜拜了。

头上不停地有石子泥土打下来，打在他的头上、肩膀上，他浑不在意。一个和头一般大的土包又砸到他头上，脑子“嗡”一声，土砂从包里散出来顺着头发像瀑布似的滑了下来，这次他抬头看了。上面站了几个小孩，一个个朝他龇牙咧嘴，笑得跟个畜生一样。

这条腿是废了，不然他肯定把他们的头一个个摁进沙包里。

“叫花子，老乞丐，没人管的狗东西！”

孩子们齐声唱着骂他的歌谣。许是骂的太难听，有家长过来揪着孩子的耳朵拎走了。

“小兔崽子，嘴里毛没张齐，居然学会骂人了？”

“哇哇哇，你就是这么骂人的，凭什么我不能骂？哇哇哇！”

什么样的老子，什么样的小子。一群坏东西！

没人来拉他一把，他也不失望，因为他对他们没有期待。这天怎么忽然阴沉起来了？真像是他的棺材盖。母亲去世的时候好歹是埋在土里的，那坑还是他自己刨的，而自己死了就只能暴尸荒野了，来不及变成肥料就会成为野狗肚里的晚餐。这样也好，他本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东西！

他自嘲地这么想着，反而确信自己不会死了，起码短时间内不会死。这个世界没有他留恋的，但他却还是没有死去。有一个声音一直跟他说让他等等，每次一有轻生的念头，这个声音就会出现，可是等什么呢？等了这么久，什么也没有出现，他决定了，这次再也不等了，就让自己活活饿死吧！

夜幕降临，他还是躺在那里，梦中一个巨大的火球向他砸来，他看到火球下面有很多人尖叫、哭嚎着向他奔来，他开心极了。

母亲突然出现站在火球的正下方，他脸上的表情瞬间由开心变成惊恐。他站起来朝母亲大吼，让她快躲开！可母亲只是望着他笑，那火光映在她的脸上，美极了。他顾不上所有，用尽全力向母亲奔去，那条废腿神奇地愈合了。就在离母亲一臂之遥时，一股巨大的力量弹开了他，母亲依然笑着，他跪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一点一点烧成灰烬！

那一刻，他疯狂大笑，嘴里念叨着：毁灭吧！毁灭吧！

他站起来，像个英勇就义的勇士一样张开双臂，等待火球的亲吻。火球没有砸下来，它停在了半空，密密麻麻如蝼蚁一般的人们向他奔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纷纷喊着“救世主，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梦醒了，他依然躺在那里，地平线变成了青白色，不用多久，那里就会有如火焰般的光芒升起，如果是晴天的话。空气中弥漫着不寻常的味道，仿佛缺了什么？

他直起身子，试了试那条腿，嗯，还能拖回来，于是他又用力扯，发出“呲呲”的摩擦声。那声音格外刺耳，他这才意识空气中什么不对劲，原来是没有声音，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关了起来，万籁俱寂，一种灭亡一般的寂静钻进他的耳膜。

是还在梦里吗？

地平线上果然出现了红色，看来是晴天。那光芒与往日不同，始终停留在地平线下，但延伸出来的光线却透彻了整片天空。

一条火舌？

对，他没有看错，确实是一条火舌！这不是太阳，不对，是太阳，是变成火焰的太阳！

那条火舌越窜越高，快速从他头顶飞过，天空中霎时多了一条红色绸绫，无比壮观！无比恐惧！

天地间突然活了过来，嘈杂声被释放，充斥在整片大地上，他们在喊一个名字——钱程似锦！

而他，就是钱程似锦！

救世主

钱程似锦被众人抬了上来，随后被安排进世界上最顶尖的医院，有最好的医护人员及医疗设备为他服务，他住在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病房里，享受着高管、強贵、富豪的问候和服务。一夜之间他过上了人上人的生活，成了人们争相拜访、讨好的救世主！

钱程似锦的腿治好了，他看着那条活动自如的腿，恍如隔世。

那条腿是他小时候被人打断的，好像是七岁左右，他跟着母亲上山挖野菜，结果跟同村的小孩起了冲突，那个小男孩找了一大帮比他大的孩子，将他推倒在地，用一根铁棍子打他，具体是谁打的，他不知道，因为每个人手里都拿过那根棍子。等母亲找到他的时候，他的腿就坏了。没有人愿意给他治病，也没有人想要承担责任，母亲跟他们理论的时候他们看着她像看一条狗一样，他从没有见过比人眼还要冰冷坚硬的东西。他不是不知道原因，而是原因从来没有存在过。

母亲去世的时候说过，有些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即便你什么也没做，上天也不会眷顾你。而现在他会反驳母亲，眷顾他的从来就不是上天，而是同类！

钱程似锦回到了当初那个地方，那些人看着他的目光狂热、崇拜！他看着他们，笑得像个流氓，眼神却像刀子一样锐利。转身之后，便有大人物替他解决了心中芒刺。

他佩服他们的手段，眼神癫狂，而那些富豪強贵则恭顺地站在一旁，等候他的进一步指示。

从那以后，吃不完的山珍海味，数不尽的美人，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他甚至都不用开口，仅仅一个眼神，下一秒他想要的东西就摆到了眼前。

他开始信口雌黄，妄想改变这个世界的规则。于是那些人跟着他制订了新的规则。

规则？什么玩意儿！

曾经无数次他被规则拒至于门外，他这一生听到最多的话就是“规则是这样”，所以他要这规则变得一文不值！他要这规则跟这世界一起灭亡！

真是讽刺，兔子会相互打架，鬣狗也会相互打架，狮子更会相互撕咬。他要将这冰冷无情放大到极致，所有的一切都要为他服务，善良的、冷漠的、邪恶的、无情的，统统被放大，因为他是他们的救世主！

路过一家银行机构的时候，钱程似锦看到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被安保人员推出了门外，因为年龄大了的缘故，他还没争辩几句便摔倒在地。他走到那老人跟前，蹲下去问道：“老人家，你这是怎么了？”

“造孽呀，好人，我儿子去世了，留下了一点存款，我想和孙女把这钱取出来，可他们不给呀，还说让我儿子亲自来取，可是我儿子已经没了呀，你说他们这不是耍土匪吗？啊呀，这末日就要来了，这些人就不拿我们当回事了呀，这是要吃了我们呀！”大爷说着哇哇哭了起来。

钱程似锦柔和地摸摸旁边姑娘的额头，说让他们等等。

不一会儿，银行的人毕恭毕敬地抱着一个袋子出来了，双手将钱奉上。大爷和小姑娘对钱程似锦感恩戴德，一口一个“好人”，“好人”。

好人这个词还不赖，钱程似锦很是受用。只是这银行，不要也罢！

一天时间，这家银行机构就因为运营不善倒闭了，恶行一瞬间到处都是，而他成了好人救世主！

人的五官啊，只有嘴是最有用的，长了眼睛也是瞎的，有了耳朵也是聋的！

就在钱程似锦拨弄风云的时候，一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出现了。她何其像曾经的自己，于是他将自己所有的温柔和善良都给了她，他要给她一个至善至美的世界。没多久，那女人就怀孕了，一切都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他站在了权力、金钱的顶峰，一切的一切都已臻于完美，除了即将到来的末日。也是因为这末日，他过得更像个混世魔王，该做不该做的都做了个遍。有时候他像是一个有良知的好人，为受到不公的人打抱不平，有时候他又像是一个不法之徒，拿着人类的立法胡乱开玩笑。于是世界对他的评价变成了两极化，底层人民歌颂他是大英雄，顶层人民咒骂他是灭世主！

前程似锦浑不在意，拥着妻子，坐在舒服宽敞的露台上仰望着天空越来越多的火舌，问道：“你幸福吗，美娟？”

妻子娇羞地点了点头，将他的大手覆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妻子问道。

“都行。”

“我也都可以。”

“美娟，你以后会怎样向孩子形容他的父亲呢？”他问道，语气温柔。

“我会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个大英雄！”妻子回答。

大英雄，大英雄，他喃喃自语，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这时妻子却忽然哭了起来，他赶紧安慰她。她哭着说不希望他成为救世主，她害怕失去他！

钱程似锦没有说话，望着地平线上开始坠落的火球做好了准备。

谎言

“怎么会是个叫花子？我们的命运怎么可以交给一个叫花子？这简直是太荒谬可笑了！”

精英们炸开了锅。自从末日的预警开始后，他们很快就得到了神灵的启示。救世主是一个毫不起眼，甚至连人都算不上的叫花子！

“难道不选叫花子，选你们？你们当中谁愿意舍弃自己拥有的一切来拯救这个世界？”精英头领出口询问。

此话一出，众人瞬间住口，暗自庆幸天选之人不是自己。

“当务之急，我们还是要想想办法，得让他心甘情愿地站上祭台，这样危机才能解除！”刚才发言的头领继续说道。

在这个会场里，虽然大家都是精英，但也分三六九等，就好比整个世界，上层人士给中层和下层人士制定律法和规则，上层人士内部又会制定新的游戏规则，不过能制定游戏规则的都是最高端的玩家，所以任何时候，谁都有可能成为他人的棋子。而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让钱程似锦心甘情愿地成为他们的棋子！

第一个计划是糖衣炮弹。

他们让他一夜间站到了人类世界的最顶峰，假装顺从、屈服，按照他的一切指令行事。而他，正如他们所想，只不过是一个莽夫而已，所行之事都是他们已经玩过的，他还自大地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这个世界的规则。不过是抹去了一种平民，不过是消失了一些无足轻重的精英而已，只要能抹去他心中的积怨，这点损失根本就不算什么。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钱程似锦已经完全被新生活所俘虏，同时也获得了人心和爱戴。这样不用他们出手，那些视他为神明的平民百姓也会迫切地希望他献祭，因为他是他们的大英雄，因为他是他们的救世主！

第二个计划，找一个让他卸下所有防备的女人。

像钱程似锦这样的人，他的一生都在冷漠、痛苦中度过，单单的糖衣炮弹并不能改变他想要报复这个世界的决心，最好是要让他对这个世界产生羁绊，而产生羁绊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一个让他心动的女人，孕育一个延续他们血脉的生命。

他不会喜欢精英界的女人，当然精英界的女人也看不上他。所以最好找一个跟他有相同遭遇的女人，这样才会引发他的同情心。感谢上帝，他们很快找到了这样的人，而钱程似锦也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他真的爱上了那个女人，并且很快孕育了一个新生命。

祭坛已经快搭好了，地平线上的火球开始坠落，精英们站在最后方，眺望着远方的火球，耳朵里充斥着惨绝人寰的求救声，但他们不为所动。被毁灭的只是一小部分，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恢复如初，因为有了钱程似锦的献祭，一切都会回到原点。失去的一切可以重新再来，只要有人，他们依然可以重新制定规则。人类的繁衍迅速且强大，用不了多久，他们会再一次主宰这个世界。

现在，只需要向那个女人传达他们的要求就好。他们已经承诺过她，事后，她会成为精英界的一份子，继续享受着钱程似锦在世时作为救世主所拥有的一切，包括她的孩子。她只要用尽浑身解数，使钱程似锦对她的情感越来越深，愿意为了她，为了他们的孩子而主动放弃自己的生命。

他们相信他会的，因为人最放不下的就是感情，最迷恋的就是后代的飞黄腾达！

这两者同时出现的刚刚好，没有人会拒绝，钱程似锦也不例外。因为他现在就变得温柔多了，而且那个女人说了，他已经做好了献祭的准备。

终点

钱程似锦坐在已经搭好的祭台上，眼前闪现过自己的一生。

他出生的时候就没有了父亲，没有找到父亲的尸首，因为塌方太严重，他们没办法为了一个人去夷平一座山，所以那座山便成了父亲的坟墓。每年父亲的忌日母亲都会带着他去给那座大山磕三个头。没有人看到他和母亲的存在，就仿佛他们本不应该存在一样，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什么坏事都没有做，却从来得不到这世界的一点点善意，事到如今却要自己来拯救这个冷冰冰的世界。

他看了一眼祭台下的人群，他们一个个匍匐在地，像朝圣者一样虔诚，心里默默祈祷着他的献身。平民百姓围在最后，几乎整个身子都趴在了地上，富贵豪强在前面，弓着身子做五体投地状，妻子在最前面，抬头仰望着他，眼里充满泪水，她是唯一一个抬头看向他的人。

这祭台真漂亮，黄金砌成的台子，周围镶嵌着各式各样的宝石，宝石下面堆放着人们对他的敬意：红绸带。那是用血染红的，因为血腥味不停地涌进他的鼻腔。

搭建祭台的这座山里埋葬着父亲的尸身，他们根本就不知道。

“人们啊，你们想要我做什么呢？”钱程似锦向着外围的平民百姓喊道。

“好人啊，请你救救我们，救救我们的后代！好人啊，请你救救我们，就我们的后代！”万民齐颂道。

“你们呢？你们想要什么？”钱程似锦对着富贵豪强们问道。

“救世主，请您履行您的职责，完成您的使命吧！”

“那你呢？你想要什么？”钱程似锦温柔地询问妻子。

妻子只是哭，并不答话。

“你要说出来，你想要什么？”钱程似锦再一次问道。

妻子抚摸着快要临盆的肚子，说道：“我什么都不想要，我会告诉我们的孩子，你是一个大英雄！”

原来是这样啊。

前程似锦坐在祭台上，眼神玩味地看向妻子。

“美娟啊，你觉得这个世界美好吗？你是想要我们的孩子过一般的生活还是富贵豪强的生活？美娟啊，你来到我的身边是来救赎我的还是来扰乱我心智的？美娟，你知道你做的最错的事情是什么吗？就是你在错误的时间给了我一个错误的孩子，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我会相信你的真心，你若真心待我，是不会舍得我去献祭的，也不会想要孕育一个生命。啊，不要说什么民族大义，也不要说什么你的大爱，人的情爱是自私的，尤其是你我这样的小人物。”

妻子听得瑟瑟发抖，眼神闪躲，低下她的头颅，不敢再看他一眼。

“而你们，”钱程似锦对着富贵豪强们说道，“你们已经是法则的制定者，怎么会甘心为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贱人服务，在你们的眼里，我跟献祭的牲口一样。人们总是将牲畜喂得饱饱的，这样才能拿出最好的祭品。可是你们凭什么认为，在我体验到了你们的生存之道后我会贪恋这种享受？我为什么要为你们的游戏献祭出我的生命？啊，难道你们也相信大无畏那一套游戏？难道说谎言编久了连你们也相信这种狗屁美梦能成真？英勇就义的那一套早就过时了，要我说，你们应该从你们中间选一个救世主，这样才好玩啊，多不对？哦，不行，因为神明指定的就是我，你们是不是在暗自窃喜神明没有选中你们？”

富贵豪强们一个个面露恐惧，弓着的身子突然像脊椎断开一样，纷纷变成了无骨动物，软绵绵地趴在地上。

“至于你们，我从未感受你们的善意，你们又凭什么认为我会为了你们献出我的生命？好人？你们中的哪一个人配得到这个称呼？曾经的我何尝没有对你们释放过善意，那个时候，你们给我的称号是狗东西，怎么成了救世主后，我那一点毫不起眼的善意就成了好人了？真是讽刺，你们啊，真是一群没有思想的可怜鬼！”

平民百姓一个个面露茫然，紧接着是怨恨和咒骂，他们直立起自己的身子，纷纷用世间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

“与我有罪者，是你们罪有应得，与我无罪者，是你们生不逢时，今日我向太阳起誓：我，钱程似锦，绝不会为这里的每一个人献祭我的生命，我要与他们一同消亡！”

话音刚落，如火球般的太阳瞬间吞噬了这世间的一切，惊雷般的声音在空际经久不衰，既是挽歌，也是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