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胡喜宝
01
秋有很多种颜色,玫瑰总说。
深秋,浅秋,烟秋,黛秋,云秋,影秋,檀香秋,琉璃秋,玫瑰秋……
睡了梁楚的时候,玫瑰认为,那个秋天开出了春的味道,字字句句蘸着诗意。
窗户半开,酒店的风总比旁处的暧昧些,吹进耳朵里,软软的,像首咿咿呀呀的老曲儿。
梁楚有青年人的质感,也有中年人的娴熟。玫瑰觉得他比别人更轻一点,更烫一点,这已不易,他的吻像星辰,落满她光洁的肌肤,又像熨斗,一寸寸抚平她心上的褶皱。玫瑰心思细,对人的体会全在细微处,她习惯了男人的暴戾,如她般急切、无常、妄想吞噬一切。
而梁楚不同。
他很慢,耐心地细细碎碎地磨,等做完,玫瑰蹭着他热气腾腾的身体,觉得这就是爱了。
很多人不自知,其实爱情只是一种无处安放的错觉。突然出现一个不按照你套路出牌的人,你便跟着孩子气的一博,赌情瞬间,不问输赢。
他倚在床头抽烟,看着她坐在镜前拢头发。
烟雾中的玫瑰是一幅丹青写意,渺远、苍白。
夜风钻进窗帘又滑出来,像她的身体,静谧无声。
02
她从未觉得自己美,倒是母亲在世的时候,总得男人称赞。母亲的美是热烈的,纵情的,甚至是妖艳的。青丝绾起,面盘圆润,眉眼含山带水,口红一抿,血色晕染开来,点缀着摄人心魄的轮廓。
玫瑰到底没长成母亲那样的女人。
母亲是油画,浓墨重彩,而玫瑰更像是生宣上飞扬的泼墨。梁楚初次见她时,说她躺下去是山水,坐起来是菩萨。
那是一次小众的画展,梁楚盯着画中的玫瑰看了许久。而人群的玫瑰,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滞留在某人身上。梁楚回头,二人视线交汇,玫瑰不避让,慢着步子,一格一格地走到他身旁。
她莞尔,道:“美?”
他答:“美。”
她继续:“你是做什么的?”
他道:“教书的。”
她咯咯笑,一缕发丝落在耳鬓,眉毛一扬“老师可都喜欢我。”
他点头称“是。”
她说:“教什么,绘画?”
他笑:“写作。”
她继续问:“写诗吗?”
他回:“偶尔。”
她向他挪了半步:“来一句?”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你躺下去是山水,坐起来是菩萨。”
玫瑰知道两人对上了眼,从包中翻出一支笔递给梁楚,然后摊开花蕊般的手心。
梁楚接过,左手握着玫瑰的指尖,右手在她掌心写下名字和号码。
字如其人,飘逸俊秀。
几分钟就好,已足够玫瑰开始一段爱情。她不相信培养出来的感情,只在乎第一眼有没有爱上。
反正,她的爱情从来都不是花团锦簇,只有鸣金收兵。
反正,男人对她而言是床上用品。
爱情能满足肉体已属不易,还指望它滋养精神?玫瑰从不奢望。她认为,爱情是一场狩猎,猎物不是情,而是欲。
玫瑰怕黑,睡觉总要留一盏灯,不想一个人呆着。夜半,噩梦惊醒,耳旁传来男人熟睡的鼾声,玫瑰才觉得没那么孤冷。
她贪恋男人坚实的臂膀和铿锵有力的心跳,她喜欢蜷缩在男人毛茸茸的腿上,软软的,温暖,她喜欢让男人进入,满满的,充实。
但玫瑰知道,这一切,无关情爱。
儿时,总有女人獠牙咧嘴地找上门,骂母亲是不要脸的贱货,离了男人不能活。那时母亲总是淡淡一笑,静默不语,眼睛里淌着面泛着星光的湖,衬得她们格外丑陋。现在玫瑰想起来,觉得好笑。她很想替母亲回一句:是的,离了男人就是不能活。
玫瑰不空窗,也不空床,男友像插在瓶中的鲜花,干枯了就换掉。
是洒脱还是懦弱,玫瑰也不想深究。
03
梁楚搬过来的时候,只提了一箱衣服和一箱书。
玫瑰坐在高脚凳上啃着苹果晃着腿,看他慢条斯理地收拾,煞是好看。后来苹果也不啃了,专心看他。
她咬着嘴唇,好像在咬住欲望。
她忘不了梁楚的灼热。
那一晚,月很凉,他抱住她,却令她一寸寸燃烧,情爱如电光石火,总出人意料的燎原。
或许都是有过七分流水的人生,三言两语,两人便可窥见彼此感同身受的孤傲和不靖的呓语。少了些由外到里的盘问和精力的耗损,玫瑰觉得实属幸运。
也因如此,玫瑰觉得从没有一个男人像梁楚这样,能让她的身体由内而外的悸动。
以前玫瑰问姐们儿高潮是什么,她说女人的高潮跟例假一样,来了你就知道它来了。她平时读书少,叙述力贫乏,等同于没说。现在玫瑰终于知道,高潮是渴望、焦虑、空洞,是失控的兴奋、沦陷的无奈,是游思高山大海,仿佛漂浮进生命深处,透视求之不得、得而复失的苦。总的来说,不完全是快乐。
所以第一次到时,玫瑰放声大哭。
梁楚倒很镇定,也可以说冷淡,他起身冲澡,回来时玫瑰已平静。
这次换他问:“喜欢?”
她道:“喜欢。”
玫瑰睡得不沉,梦到了母亲。
梦中,是玫瑰和梁楚相遇的那个画展,不同的是画展是露天的,围绕着一棵盛放的桂花树,母亲一身淡紫色旗袍站在树下,画地为牢,自拜自问。
一时一枝的伸展,一眼一明的低语。
远处,站着一个男人,决绝地背着身。玫瑰知道,是她从未见过面的父亲。
玫瑰突然惊醒,一身冷汗。身旁的男人还在熟睡,却下意识地揽住了她。
她突然明白母亲为何愿靠男人供养,绝情又痴情地过了一辈子,孤独终老。
男欢女爱这事儿大底也有遗传基因。
不能解怀,不敢坦然,不付深情,不肯死心塌地。
04
梁楚收几个学生,教剧本写作,自己也写文章,写卖不出去的剧本。偶尔也在咖啡馆办个文学沙龙,玫瑰去看过几次,一簇小姑娘拥着他,听他读文章,讲电影,一脸崇拜。
“情欢的江湖里,几个儿女不英雄?我背上有狰狞的青龙,不碍我捻一枝烫手的檀香。我心里藏着猛虎,不也正为蔷薇安静?”
他侃侃而谈,掷地有声。
他指靠着这点儿骄傲为生。
一度,梁楚曾拮据地靠玫瑰养。
他吃穿用度极为讲究,尤其穿衣,甚至有自己的裁缝。那种大隐于市的裁缝铺,私人订制,漫天要价。梁楚付钱痛快,眼睛都不眨。
玫瑰好奇他以前怎么过活,但她忍住了,从未问出口。
偶然在一次聚会上听到他以前的女友年纪都不小,玫瑰一口气堵在胸口,病了一场。
玫瑰怨他,气他,不想理他。
梁楚没说话,径自走向厨房叮叮当当地忙了一天,端出三道玫瑰最爱吃的甜品:提拉米苏、 舒芙蕾、苹果巴菲。
他捏着玫瑰小巧的鼻尖,说:“闹够了没有?”
玫瑰笑起来,拉着他的手,坏心情一下子跑光。她爱过男人,知道最惨莫过于让人控制她的心情,牵住她鼻子,可她防不胜防,即便她一开始就有预感,还是会把线送进别人手里。
她嗤笑,自己曾荒腔走板,风流纵浪,却还是有一丝渴望朝朝暮暮。
玫瑰想跟他结婚。
想有个孩子。
她问不出口“你会娶我吗?”这种问题,也从未问过任何人。
女人分为两类,一类会问,一类不会问。而不会问的又分两种情况,一半知道答案,而一半不在乎答案。
以前,玫瑰是知道且不在乎的。
有次玫瑰的例假推迟了很久,梁楚慌了神,证实是内分泌失调之后,他大松一口气的样子让玫瑰难过很久。
为一个男人难过,这种感觉让她陌生和恐惧。
“这么高兴?”玫瑰冷笑。
“人流伤身体。”梁楚答。
玫瑰不再说话。
她不愿意体察男人的卑劣,嘴上和实际的便宜都要占。她不爱与人争吵,也不想说伤人的话。
谈不拢的话,也就不想开口了。
05
玫瑰更加努力工作,作为模特,有段时间什么活儿都接,说是没点儿赌气的成分是假的。
梁楚未伤分毫,依然气定神闲地做着贵族,笑她穿着太过暴露,像卖笑陪酒的。
玫瑰气结,冷笑道:“我不挣钱,咱吃什么。”
她一句话把天聊死,用着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数,自暴自弃的快感。
梁楚越来越受不了她的呛,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
闻到他衬衣上的女士香水味时,玫瑰愣了许久,拿起剪刀将衬衣剪成碎布,丢尽了垃圾桶。
趁梁楚睡着,玫瑰第一次翻了他的手机。那女人虽一身奢侈的华服,却也掩盖不住岁月留下的痕迹。
她的眼泪滚了一颗,很快就被风干了。
时光一直偷偷放箭,掌上罗盘,低头掐算,与情与思,都该击鼓退兵,再做整顿。
这一局,玫瑰输了。
玫瑰画了个艳丽的妆,涂上口红,她对着镜子抿了抿唇。再打量一番,眉眼间越发有母亲的风韵了。
玫瑰笑了,笑的凄凉。
带着新欢进家门的时候,动静闹得很大,梁楚正在看书。她袅娜着步子走到他身旁,纤纤手指夹出他手中的书,抽出,一松手丢在地上。
“你可以走了。”
她穿着母亲水芙色茉莉碎花镶金边儿的开高衩的旗袍,一直在妖娆的笑。
梁楚看着玫瑰,没说话,又转头看了眼靠在门边的男孩,一身运动潮服。
他走近玫瑰,玩味一笑,在玫瑰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你今天很漂亮,再见。”
梁楚转身出了门。
门“咣当”关上的时候,玫瑰觉得脸是僵的,身子是凉的。
心里空了,玫瑰着急想填满,急急忙忙解盘扣,却怎么也解不开。玫瑰气得大哭。男孩手足无措,躺在床上,脱裤子的动作也停住了。
玫瑰边哭边帮男孩脱裤子,撩起旗袍坐了上去。
她发疯般地扭动和呻吟,像放荡的淫妇,可结束的时候,玫瑰觉得自己的身子还是凉的。
她缠着男孩要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双眼干涸。
她想,我是毁灭的,病态的,终究如此。
以前,总听母亲说不恨父亲。
是啊,对于不相干的人来说,恨这种感情,不免太强烈了。
她一点儿都不恨梁楚。
玫瑰这么跟自己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