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同党
车马粼粼,人流如织。
汴京南城多是穷困辈所居,但因为人数众多,临街铺面亦自有繁华,有的做饼,有的熬粥,有的浆洗缝补,有的醉酒偷欢。于御街两侧,多是正经铺面,京师四大车马店于这里开有铺子,专门提供车马租赁,脚夫招雇,也兼营寄马寄车,寄信寄货。
油丝巷口的顺风车马行门口,两个儒生打扮的人倚马而立,自相谈话。
“伯振,你真沉得住气。”薛明仁脸色红润,兴奋的说道。
“蒋兄既说妥当,自然信得过。”楚茂举心情起伏,但他强行控制着谈吐。
“嘿,蒋兄好本领,竟能取用白水潭学院演说堂。只是不知何时能来,此去白水潭少说一个时辰,误期便就不美。”薛明仁兴奋之中又有些顾虑。
“稍安勿躁。”楚茂举自己也有担心,但此时只能先安抚住薛明仁。车马店中伙计过来问过一次,得知他们等人也就回去营生。楚茂举却总觉得不远处的伙计们在谈论自己和薛明仁。强自安定的心情也有些动摇。
终于,不知几次动摇后,在薛明仁焦躁不安的踱步声中,传来了那声天籁。
“二位贤弟,久等了。快上车。”近处一辆不起眼的四轮马车突然打开车门,露出了那圆胖的面目。
“好。”薛明仁当先一步,登上马车。
“这就来。”楚茂举说完,便去将自己与薛明仁的马匹寄在顺风车马店,这才快步登车。
一上车便听薛明仁说道:“这真是好运道。”
“何事?”
“演说堂要变辩论堂,自然是好事。”薛明仁脸色更红润了。
“哦,换了地方?”楚茂举看向蒋从哲问道。
“不是。”蒋从哲见二人坐稳,便吩咐车夫赶路,“这次能取用演说堂,另有一番波折,某不敢居功。今次并非我等独自演说,还有焦氏兄弟也会做演说。”
“哦?他们也是说南北事?”
“不错。”
“嘿,正所谓是将遇良才,好叫白水潭生知道我等手段。”薛明仁笑道。
“方才子良说要变辩论堂,想来焦氏兄弟与我们意见相左。”楚茂举慢慢说道。
“不错。他们却是主张重北事的。只不过焦氏兄弟皆是白水潭生,我们的次序在他们后面。”蒋从哲的圆胖脸上露出一丝尴尬。
“无妨。都省诸公没有成议,今次用演说堂而不用辩论堂,想来也是教授们同样有分歧的缘故。于我等而言,这算是最大的公平。”
“的确如此。”薛明仁与蒋从哲纷纷应是,前者红润的面色消退不少。
“那还烦请中涵兄绍介一番这焦氏兄弟。”楚茂举说道。
“这是自然。这二人,长者名向南,字子任,幼者名向淳,字子厚,父辈是同胞兄弟。焦子任之父乃是家主,在西林学院做教授。焦氏家中累仕钦天监,仁庙时便是官宦人家,到了高庙时还曾力陈王荆公‘天命不足畏’之说是左道,于士林中颇有傲骨的名声。近三世却都止于钦天监司算,傲骨也就谈不上,之前一直比附桑家,家主与故东光侯有旧。”
“这些故旧人情不耐烦听,只讲他二人才情便是。”薛明仁听得不耐,直言催促道。
“子良倒是心切。这便说到了。”蒋从哲压住心头不满笑道,“二人才情各不相同。焦子厚更精熟博闻。不惟天文数算,经史子集也颇有见地,被家主称为‘吾家千里驹’。伯振兄这次的敌手,多半就是此人了。那焦子任庸庸碌碌,于学术不专,数算亦平常,反倒喜好扮作商贾、游医、琴师行事,士林里揄扬的不多。”
“要我说,还是焦子任这种敌手最好。”薛明仁哈哈一笑。
“这却未必。”接话的却是楚茂举,让早有准备的蒋从哲也吃了一惊。
“愿伯振兄教我。”薛明仁难得认真的说道。
“我们既晓得焦氏兄弟,想必焦氏兄弟也晓得我等。兄弟同来,必是有所自信。那焦子厚的自信若是自身才情,这焦子任的自信想来便是什么外力了。”楚茂举皱着眉头说道。
“伯振兄不愧是广南解元。”蒋从哲恭维道,“这焦子任正是有外力。其父与故东光侯有旧,叔叔更是桑守道数算之师。因此焦子任与桑守道份属同门,交情更是深厚。此番演说,多半桑守道才是谋主,焦子任不过一傀儡。”
“料来虽不中亦不远。既是钦天监子弟,想来会用陨石说事了。桑药罐这厮真是贼心不死。”薛明仁一听得明白,便出言讥讽。
“陨石?是京东路的事情?”楚茂举问道,他印象里只看过几条新闻,没怎么关注过。
“非也。乃是河北路,便落在棣州北。”薛明仁最爱这些奇谈新闻,记得明了。
“正是。听说那陨石已经进了钦天监。”蒋从哲补充道,“焦子任买了一小块残片,可不要做什么手脚才好。”
“桑守道未必肯行险,他在孝期,正要做个守礼君子。”楚茂举摇了摇头说道。
“憋死他。”薛明仁说了句怪话,“他们既然要拿北事做文章,我们便得预做筹谋。”
楚茂举与蒋从哲自然赞同,于是三人便于车中谋划讨论,几番言语略过不提。
从飞虎巷回府的纪源并没有停歇,匆匆赶去更衣,紧接着吩咐心腹干办李守义去备车,特意点明要那辆不起眼的四轮马车。不多时李守义便来回禀,说是马车被甥少爷借走了。
“中涵何时来的?”纪源也没有着恼,随口问道。
“下人说是午后来的,借了车去白水潭。”李守义回答的恰到好处。
“嗯。总算知道上进。”纪源说完便让李守义去附近的车行租一辆普通车马,稍后便用。
待纪源用过茶点,乘车悄悄来到左丞相陶建丰府邸后门时,天色已经擦黑了。小巷中只有四个灯笼照明,灯笼上绣着“万事顺意”、“福寿安康”这样的吉利话,灯光便被阻碍不少,落到地上照明很勉强,而路灯于此地多数是不当用的,整个小巷昏昏暗暗,只为大家方便。
纪源下车便吩咐李守义去退车马,约定一个时辰后换了车马来接。这番折腾并不瞒人,只是为了兰台那里好做,不然大家互相添堵,实在麻烦。也算是一项成规。
丞相府规制严格,并不像参政们那样可以由着自己心思布置。主要是官家时常驾幸宰邸问策,接待上便有许多条规。宪庙以来,丞相权重,官家问策多是去左右丞相与枢密使府上,参政们才能稍得解脱。
纪源到了偏厅坐定,下人便奉上茶点。他一来已经用过,二来也没有心思在饮食上,心里金鼓齐鸣,面上波澜不惊,忍得极为难受,恨不得被人绑起来省心。好在没等多久,便有个陶家后辈来见礼,并引领他去见陶建丰。
范处圭于家中用过饭,才带了两个家人,提着四个装有广南小吃的食盒,来到陶建丰府上拜望,他筹谋了一下午,想了许多说辞,下定决心一定要劝阻陶建丰开钢禁。
待来到正门,一个家人上去投名帖,另一个则为他牵马,范处圭自己提了两个食盒,倚马而待。不多时,便有一个光鲜的干人快步而出,门前透亮的路灯和两排大灯笼照的此人红光满面,便连鬓角的白发也隐约可见。
范处圭自然没有停歇便被从侧门引去后院花厅,两个范家仆人则牵马从角门而入,得了两个食盒的领路仆役与他们谈笑如故,没有再冷着一张霜雪面目,显得可亲可敬。
花厅里,陶建丰正在闭目养神,身后的香炉中青烟袅袅,煞是好闻。
范处圭也没有客套,见过礼便坐在下首。他心中有事,打算直说,恰好被下人奉茶点打断。只得随便说道:“方才陶六说八郎也在,怎地没见他。”
“出去送子清了。”
“哦。”范处圭却不想陶建丰说出这番话来,心里吃惊纪源来过,但没有接话。他想了想,还是直接说钢禁的事。
“陶公,钢禁决不可开。商贾贪利,钢禁一开,代狄所获犹多,而朝廷所获犹少,正所谓此消彼长。”范处圭一开口就停不下来,几个时辰所思所想,此时口若悬河。
但他却不得不停下来,因为陶建丰抬起了手。
“鉴秋,为官做事,不能只看眼前三尺。”陶建丰笑道,像是父辈教导子侄,“你心里惊讶子清来我这里,却丝毫不问,这也是一种伪,而且不仅伪,还糊涂。”
“陶公……”
“不必争辩。某既告诉你子清的事,便不怕你问,倒怕你不问。你心中糊涂,远比行事糊涂更蠢,这是为官大忌。行事糊涂点,但是心里明白,这官还能做得长久。这点你不如章伯通。”
“某还是想做士大夫。不只是做官。”范处圭自然毫不相让。
参政虽然品级低于丞相,但绝不是丞相下僚,乃至仆役。分庭抗礼,甚至取而代之才是本朝常例,只是宪庙以来,丞相威重,参政不得不退让而已,并非甘心如此。方才陶建丰之言,让范处圭心有怒气,自然不肯想让。
“鉴秋还有怒气,不愧是青壮之年,这倒是比老夫强了不少。”陶建丰倒没有生气,而是调侃道。
“右丞来丞相府自有公事,与某无干,何须动问。”范处圭逐渐冷静下来,公事公办的说道。
“与你无关,某也不会提点你了。”
“还请丞相赐教。”
“鉴秋觉得子清掌工部如何?”陶建丰笑眯眯的看着范处圭,说来的话却让范处圭心凉了半截。
钢禁一定要开吗?范处圭心中疑惑道,但忍住没问。
“子清才情资历确实够,不过参政拜除非某能置喙,惟仰圣裁。”
“十二岁的官家,圣裁亦不过是慈圣与都省合议。”陶建丰语不惊人死不休,又吓了范处圭一跳。范处圭本能的说道:“陶公慎言。”
“嗯,鉴秋会外传吗?”
“自然不会。”
“某信得过。”
范处圭此时已经顾不得什么怒气和钢禁,他心思急转,思量陶建丰所作所为。仿佛他进入花厅以来,步步受制,自己一定是没搞清楚什么事。
转而又想到纪源。纪源先自己而至,又先自己而去,想来是陶建丰刻意布置,否则哪有这么巧。他思虑再三,逐渐有了头绪,眉头也渐渐舒展。
陶建丰看在眼里,笑在面上,待范处圭眉头一舒,他才问道:“想明白了?”
“略有些头绪。”
“想问便问,心里糊涂要不得。”陶建丰鼓励式的说道。
“某怕是不会再掌工部了。”范处圭自喟,“半日来筹谋好端端说辞,这便一朝废去。实在可惜。钢禁之事,某所言无虚。陶公若要一意为之,还请选个良吏掌部,朝廷今日少损一贯,百姓将来便少一贯捐输。”
“这是自然,百姓就是社稷,这般道理,都省不会糊涂。”
“不知陶公属意何人?”范处圭放下纠结,终于问了出来。
“鉴秋不是方才还说参政拜除皆仰圣裁吗?”陶建丰调侃一句,正经道,“自来参政拜除,都省必先有成议,再过西府考量,两府一致,便呈黄样以待圣裁。某属意谁并不紧要,都省乃至两府一致才是要窍。”
“那想来子清不能如意。”范处圭叹了口气道,既是为自己,也是为纪源。
“嗯。仲常相公那里舍不得子清,某亦不能过分。”陶建丰说起来仍旧笑眯眯的,仿佛没什么要紧。
“有所得必须有所失。不知某既离工部,又将何处报效朝廷。”范处圭问了问自己的下落。
“鉴秋你履历颇丰,做事又公道而不失人望,本来这次某是举荐你接替张仲华。不过钢禁一事很紧要,如你所说,要选个良吏,所以这次还是要委屈你。”
“谈不到委屈,某于官位品级并无执念,惟愿做一士大夫。”范处圭说完,等了一会才问道,“恕某孟浪,不知张天官有何变故?”
“你肯问,这就很好。以后要多想,多看,多问。”陶建丰说道,“天官做久了,亦是一桩罪过。而且家中闹得不成话,今明两日辞章便会交到银台司去。你用心去看都省邸报,便知缘由。”
“受教了。”
“虽说今次要委屈鉴秋,不过也算是人尽其用,西府的王梓公这次出力不少,仲常相公也没有异议。若无他事,孟春望日,你便要转掌兵部。国用一足,便会整饬军事,你好自为之。莫让天下百姓失望,莫让慈圣与官家失望。”
“某自当竭力。”愣了一会的范处圭连忙说道。
寻常来说,工书改兵书,虽不能说“齐一变至于鲁”,但将来无论掌西府还是柄都省,兵书一职都是极好的资历。本朝文臣若要封“武功开国某某公”,除却两府三公,便是这兵书大参能有此机缘。以文臣而获此殊荣,无一不是本朝真人杰,范处圭不能不犹疑。
宪庙初生继位,宰相、两宫监国十六载,四任宰相无一不是宣庙时的人杰,由是宰相权威日重,似今日陶建丰这般于私邸中解说国事,大参拜除、优免皆在口舌之间,于此时节并不会让范处圭犹疑。
其犹疑所在,乃是陶建丰有何深意。
范处圭额角的汗水缓缓流下,滑过眼角、脸颊和下巴,滴到了袍服下摆上。
陶建丰家中有家训,寒不烧炭,暑不镇冰。虽然是杭州人,但他早已习惯了汴京的风霜雪雨,穿的衣服足以保暖,却不至于出汗。因此见范处圭冒汗,料是他想左了,便出言唤他。
范处圭回过神来,看到陶建丰面露诧异,连忙自省,用丝绢拭去薄汗,口中连忙告罪。
“鉴秋不必自扰。”陶建丰宽慰道,“北事朝廷自有章程,某等信用你,自是对你人品才情皆有考量。”
“是。”范处圭平复心情,揣度一番答道,“不知朝廷章程如何?”
“既不能战,也不能和。”
范处圭闻言点头,略一思索便道:“某亦以为然。”
“且讲。”
“朝廷不能战,代狄不能和。”范处圭看向陶建丰答道,“朝廷新政既出,只待厚积薄发,于今日便似蛟龙蜕皮,成则一飞冲天,败则覆巢危卵。战事一起,便不能从容蜕变。而代狄隐忍已久,若不能制则虎兕出于柙,百姓损伤俱是某等无能。因此便要在朝廷国用充足前,由契丹遗贵拖住代狄。”
陶建丰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范处圭没有在意,自顾自道:“契丹遗贵多数志大才疏,理民不济,治军也很勉强。如今朝廷无暇,高丽小国,不能持久。若要他们拖延战事,须得从代狄世仇宿敌处寻此助力。”
陶建丰点点头,赞许道:“鉴秋所言极是。西府虽然拿不定主意,但代狄西境兵马亦未动分毫,某等想来是要防备残辽与党项。”
“如此亦说得通。”范处圭眯起眼睛,“建武初年,残辽有使者入贡,自陈已向党项称臣,如今不过三四年,残辽积蓄未久,未必敢兴兵。虚实如何,还要请西府职方馆打探。在下想来,这助力多半要靠党项人。若能说动二贼相杀,两北可得十余载安静。”
“说客之事,自有‘美髯公’去办,你却只管兵部里做事。”
“朝廷既有章程,某自当竭力。掌部后,某便检点陕西兵马,措置粮草,择良将精兵请西府调往河东,一来勒逼大同,让代狄心惧朝廷;二来向党项示诚,让他们放心与代狄战作一团。不过,宜需防备党项,其兵锋罕见,亦是隐忧。”
“此等细务,鉴秋自己处断。”陶建丰语气很满意,但对范处圭的提议不置可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