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不远,但是很高。天晴的时候,从寨子里能看得到山顶的白雪,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因此我小时候总以为山顶铺了一层水晶。山顶有雪的地方,是族人的禁地。小时候奶奶告诉我,那里住着面目峥嵘的吃人恶魔,在很久很久以前,祖先们和恶魔为了远山的控制权进行了旷日持久的战争,双方伤亡惨重却始终分不出胜负。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征战的人没能死在战场上,却倒在了时光中,他们都老了,再也拿不动战戈,跨不上战马了。于是他们与恶魔谈判,画地为界。雪线以上的,族人永不染指。雪线之下的,他们不再踏足。就这样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年,直到今天。
寨子一年要组织一次大规模狩猎,以供应族人的生存需求。这一年秋末,正是山里野兽最肥的时节。按照习俗,狩猎队将在十月份月亮最圆的那个夜里出发,也就是十月十六日。那一年我十七岁,早在夏天就在背上纹上了图腾,举行完成人礼了。日子一进十月,阿母就开始帮我准备狩猎需要的工具,阿爸则在最后几天里将他大半辈子的狩猎经验传授给我。我的阿爸曾经是寨子里最好的猎手,虽然他现在老了,发丝里点缀着一两根白发,但这一点都不影响他那百发百中的箭法。只是他再也跑不远了,变老这件事无情的剥夺了他充沛的体力,虽然他的肌肉依然健壮。
临出发的最后一个夜里,明月似水。我赤身裸体站在窗前,欣赏自己结实的肌肉。我拿起挂在床上的箭,对着远方拉满,又轻轻松开。夜深了,虫鸣不止,远处的山林笼罩在黑雾里。一想到我将要驰骋在这森林里,与野兽搏斗,与天地共舞,我就热血沸腾。
第二天所有的猎手集合在祖祠,祭拜完祖先,喝一碗酒,就算是完成了出猎前的所有准备。本次狩猎队有四十人之众,分为四队,分别从四条路上山。我被分到一队,一队是人最少的,从离寨子最近的路上山,危险性也是最小的,所以一般由刚参加狩猎的年轻人组成,为确保安全,由族长带队。
我们紧紧地跟在族长后面,一步一步的踏出寨子。走过族人开辟的一大片农田,淌过远山脚下的那条河,上了岸就是无边无际的森林了。踏上了这片土地,听着风穿过森林的声音,全身的血液都要燃烧起来。其实在我还是少年的时候,经常和人跑到这一片林子里玩,这里离族人聚集区又不远。但是这一次全副武装的踏足这里,感觉还真不一样。虽然谁都没有说话,但我能感觉得到,所有人都在因为强烈的激动而浑身颤抖。我紧紧地握了握手里的弯刀,心里顿时安定了不少。林子里静悄悄,只有我们匆匆赶路的声音。
我们要穿过一片远山最茂盛的森林,然后在夜幕降临之前赶到族人在山腰搭建的宿营地。十月份的日子,林子白天属于猎人,晚上属于觅食的黑熊,这是祖先传下来的规矩。
急行军赶了半天的路,终于进入了那片最茂盛的森林。林子里飘着一股青色的烟,高大茂密的树叶将阳光挡在天上,只是偶尔的几个空隙才能漏下来几缕斑驳的光柱。在林子里,藤条乱绕,灌木繁密。使在前方带路的族长前进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这让大家有机会搭弓射两箭。很快大家就发现这林子邪门的很,除了偶尔惊起的一群鸟外,什么野生动物都没有。越往前走,林子里就越飘荡着一股腥臭味。这里的树粗的吓人,树根横七竖八的卧在地上,叶子遮天蔽日。继续往前,方向便拐了个弯,不再往山上赶。令人诧异的是从这里开始竟然有了一条小路,绕着山腰蜿蜒曲折开来。族长一直不说话,眉头紧锁,一马当先的走在前面。大家不敢怠慢,纷纷跟上。只是气温有些异常,十月份了,山上竟能不时地感觉到暖气扑面而来。顺着小路一路前行,此时太阳斜挂在天上,颜色也开始变红,这是落日的征兆!一整天不停的赶路,大家又累又饿,此时夕阳的余晖撒在每个人身上,更像是抽离了我们仅剩的最后一点精力。“歇一歇吧,”我想。
族长就在此时停下了脚步,暗道“不好”。大家顿时警觉起来,弓拉满,刀出鞘。但竖起耳朵,除了远方传来的瀑布轰鸣声,再无其他动静。迎面的风吹来,空气中的水汽更加剧了。紧张的气氛压得人呼吸不过来,很快我就意识到了问题。哪里来的暖风?从一开始我就感觉不对劲,原来问题出在这里,十月份的远山马上就要入冬,山上竟然有暖风阵阵?
突然,轰鸣声加剧,前方的路面上流来浑浊的水。“往回跑”族长大声喊道。大家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拼了命的往回奔。身后,山洪怒吼。跑过了小路,重回林子,林子里已经是乱成一锅粥了。早先万籁无声的景象早被打破,洪水倒是没有流到这里,但山洪的声音却彻底惊到了野兽。林子里到处都是被黑熊撞断的树干,野狗像疯了一样在树下到处乱窜。山洪来的快,去的也快,没几分钟,四周慢慢的安静下来。此时,太阳也已经将他的余晖散尽,躲到了地平线下。发了疯的野兽很快的闻到了人类的存在,成群的野狗开始聚集,尾巴翘起,背上的毛炸直,那是它们将要进攻的前奏。
族长冷笑一声,将腰间的弯刀拔出,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寒光。他径直走向野狗群,头也不回。强大的气场一度逼得野狗们后退。此情此景,我仿佛看到了祖先们征战的模样。热血开始沸腾,战斗的意志从每个人的身上散发,直上云霄。我突然想大喊。声嘶力竭!想流血,想让那沸腾的鲜血挥洒在远山的每个角落。
“杀—”声音突破云霄。族长一马当先,手起刀落将一条腾空而起的野狗劈成两半。热腾的鲜血撒了一地,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更是激发了我们身体里隐藏的血性。野狗开始攻击,像一阵风似的从四面八方向我们扑来。大家迎着风前进,撼天动地的杀喊声连同着勇气从我们每个人的身上涌现,我们都疯了,眼睛发红,即使被撕下一块肉也感觉不到疼。弯刀砍卷了刃,弓箭拉断了弦,遍地的血与肉,今夜,没有人和野狗,只有嗜血的恶魔!
我十七岁那年,第一次离开寨子,深入远山。那一次我强壮、年轻并且运气逆天。在成群的野狗攻击之下活了下来。后来我带着族人去收尸,只见遍地都是血,到处都是死尸。死去的族人没有一个是完整的,包括我的一只胳膊在内的残肢到处都是,已经无法再拼凑出来一个完整的人。我们只得把能找得到的残肢收集到一起,将他们葬在小路的尽头,一共五座坟墓,长眠着四位我的战友,还有那沉默寡言的族长。
后来的日子里我经常梦到两个场景,一场是那晚的腥风血雨。还有一场,是关于雪线的埋在我心底的秘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