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凤蓉
前几天接到女儿的电话,说她奶奶快不行了,希望我能回湘看她一眼;按理说我与前夫离异多年了,没有必要回去,但是想想我与前任婆婆相处十八年,几乎没有红过脸,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我觉得自己应该回去一趟。
承蒙老板通融,我请得了一个宽限的假期,于当天晚上就动身回湖南。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多,儿子接我到杨家洲,看到了他生命垂危的奶奶。只见老人四肢平摊躺在床上,面无血色,颧骨突出,双眼紧闭,一脸安详,听到我的声音,尚能点头示意。听女儿说,她奶奶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只求快点咽下这口气——服侍了别人一辈子的人,看到一大家人围着她转,于心不安。
老人是去年八月查出肺癌晚期,医生断定她活不了三个月,她却熬了八个多月不喊一声痛和累,直到这几天完全不能起床,大小便失禁。老人有如此坚毅、乐观的心态面对疾病、死亡,与她历经沧桑、多灾多难的人生不无关系。
老人1940年5月20出生,九岁的时候,亲生父亲去世,母亲把她送到邻村一户人家做童养媳,改姓叫杨意珍。
我在杨家十几年,经常听老人及上了年纪的邻人说起她小时候的种种磨难:没进过学堂门;去雪地里挖菜被大雪掩埋;大冬天每天要在冷水里洗刷三四个小时;总是吃不饱;要像一个妈妈一样带未来老公的四个弟弟妹妹;偶尔落个烧火的差事,却被家婆用火钳打得头皮结痂;一家五六个孩子,做事做得最多的是她这个童养媳,被罚跪搓衣板最多的也是她;给身体健康的家公家婆端屎倒尿;没有吃过零食,没有穿过新衣裳......稍有常识的中老年人都知道,童养媳是受虐待群体的代名词。前任婆婆在成婚以前,或者说在自己的公婆去世之前,都鲜有过轻松快乐的日子,她的人生字典里,只有饥饿苦难、含辛茹苦。
我嫁到杨家时,婆婆早就脱离了苦海,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我是从校园门直接进入了婆家门,因而社会上的人情、风俗、礼性都不懂,六畜不兴,蔬果无稼,是老人大包大揽地把这个家担当下来,我只是像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一样,戴着太阳帽,穿着高跟鞋,袖手旁观。
老人常说,女人最宝贝的时候是坐月子,月子坐得好不好,直接决定着老来的身体状况;我生女儿后非常懵懂,身上不痛了就下地跑,洗头刷牙、吃香喝辣,毫无顾忌。婆婆看到了大呼小叫地把我赶到床上,吓唬似的告诉我坐月子的种种后遗症。见我不屑,婆婆瞪了我一眼说:月子没坐好,我哪天止过痛?!这我相信,老人头痛、牙痛、关节痛、肩膀痛、结石痛,她都像说别人的事一样跟我们提起过,“忍”字头上一把刀,我看不到老人的痛苦表情,却从她刚毅的脸庞、羸弱的身子看到了无穷的毅力和坚忍。
这时我想起了小时候看到的第一部电视连续剧,日本励志电视剧《阿信》,婆婆的身影与阿信重合了,她在捡烂菜叶、树根充饥,在用稚嫩的皲裂的双手劈柴,在用矮小的身体挑粪,在用不会计数的头脑精打细算操持一个大家庭......
纵然老人的童年、青少年时期充满了坎坷艰辛,她却从来没有仿效长辈的待人之道来对待她的家人,相反,她是用一种保姆式的宽厚善良来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她没有对我们大声说过话,有好吃的总是先给小的们吃,家里来了客人,她想方设法要做一满桌子的菜来,哪怕全部是素食,也要让客人吃得心满意足;她做的茄子、空心菜、豆角、卜辣椒、芋头丝等等干菜,是我记忆中无可替代的味道。家里无论来了什么客人,她都不坐到桌子边吃饭——这应该是她做童养媳时受封建思想影响被迫形成的习惯吧!或许正是因为自己深受其害,她对两个儿媳视如己出。09年她大儿子因车祸去世了,儿媳招赘改嫁,老人会经常捎信过去要曾经的儿媳过来吃饭;我离婚后在外漂泊多年,老人也是一如既往地念叨。
前任婆婆的大度包容并不只是体现在家人身上,她在乡邻之间,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之间,都是一味地付出,说起“意娭毑”,村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很多人都受过她的款待和恩惠。
老人虽然没进过学堂门,却能接二连三地说出当地许多耳熟能详的俗语,对“三字经”、“幼学琼林”等古书里所提倡的“三从四德”、“三纲五常”等封建礼数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简直就是当地的“道德典范”。
老人两儿一女,却没有一个儿媳妇送终、捧灵,这也许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罢!好在她毕生虽无大富大贵,却德高望重,闻达乡里;卧病在床十天,前来看望的人络绎不绝,然终不敌大限将至,于戊戌年丙辰月己卯日三月初二与世长辞,享年78岁。
颠簸三日,来去匆匆,我没有等到老人咽气送上山就回了铜仁,是也愧为记。(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