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2月13日 夜

敏月独自沉浸在属于自己的夜空，看着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星，只见它费力地闪了闪，便消失在茫茫银河之中。

这就是自闭症的世界，一片只属于自己的夜空。

当敏月回过神来的时候，一把淌血的刺刀正指向自己，她看看身旁的尸体，躺在不远处还冒着热气，她的注意力没有停留太久，就如往常一样，不对任何人做出多余的关注。但当她看到举刀对准自己的哑阳时，夜空中消逝的那颗星星瞬间被点亮了，闪闪发光，充斥着一片昏黑的夜空。

哑阳在日本的时候人们都叫他‘ミュート’，因为他是个哑巴，所以幼年时期便遭受了父母的遗弃，是松井石根将军收养了他，并赋予他军人的身份。如今跟随养父攻克南京，趁着月色检查白天屠杀的残留。

此刻的他手里端着枪，枪头的刺刀指着敏月不停地晃动，他发现活口了，按理说应该立刻清理掉，但他没有行动，因为敏月正心无旁骛地看着他，从小到大，就连养父都没有如此深情地观望过他。那个时期人们还没有认识到自闭症，哑阳只知道现在有一个甜美的女孩在凝望着自己。不知不觉他似乎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他看着敏月灵动的大眼睛，渐渐收回了步枪。

不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哑阳赶紧朝声音跑去，松井操着一口北海道地区的方言，哑阳只是一直在摇头。松井笑了笑，拍拍哑阳的肩膀，随后吹起了集合的哨音。

解散后，大家都准备洗洗白天的血尘，哑阳若有心事地一个人悄悄跑到敏月那个地方，却一脸失望，敏月不见了，可能逃跑了吧，希望她跑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被他们找到，想到这里，哑阳失落中带着一丝欣慰，转头看看周围重叠的尸体，揉揉眼睛，又望向夜空的星辰。

又是一个猩红的白昼，原本富饶的南京城，被血红渲染，道路上人的体液如汽油般泼洒得到处都是，宽大的河流，被尸体堵塞，有人不断地勾动着尸体，企图让河流运作起来。

哑阳依旧负责清理大军碾压的残余，跟随着他们机械地翻动着地面上软塌塌的尸体。不远处一个妇人抱着婴儿悄悄地趴在地上挪动，不巧被一个士兵发现，士兵们追喊着向妇人赶来，妇人慌张地抱紧婴儿，站起来拼命地往远处跑。

“嘭。”步枪走火的声音把哑阳吓得全身一震，一个士兵依旧保持着端枪的姿势，而妇人却应声倒地，婴儿被甩在了前方，其他士兵赶紧冲向前去，妇人努力支撑着身体，向婴儿爬去。突然一把刺刀顶进妇人的后背，士兵咬牙切齿地扭动着刺刀，而妇人眼睛却紧盯着正在哇哇大哭的婴儿，不一会儿，妇人保持着动作，僵硬了。

婴儿的哭闹声似乎吵烦了士兵们，一个个随手提着步枪刺刀，向婴儿靠拢。

哑阳看不下去，跑了出来，拦在他们面前，士兵们不耐烦地推搡他，侮辱他，哑阳已经习惯了别人鄙视的目光，依然固执地挡在婴儿的面前。杂乱的吵闹声把松井将军招引过来，松井看着不争气的哑阳，一巴掌把哑阳打倒在地，一边辱骂着一边拎起婴儿远远地扔进猩红的河流。松井摘下手套，随手扔在一旁，扫了哑阳一眼，众人便随其转身离开。

哑阳跪在地上，看着他们在夕阳中渐行渐远，突然一阵哗啦啦的拨水声，哑阳回头望去，看到敏月在往水里摸索着什么，这块地方水不深，仅仅能浸透大半胳膊，只是表面一片血红，无法看透水底的情况，夕阳透过敏月的发丝，照得敏月的面庞若隐若现，哑阳想说什么，但是又无法开口，但眼下他更关心水底的婴儿，不容多想，跑过去疯狂地划动着水流。

这时敏月拍拍他的肩膀，哑阳转过身，一个婴儿便捧到了哑阳的面前，他接到手里，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这个孩子跟自己非常相似，从小就经历了缺失，只不过哑阳还活着，而这个孩子已经死了。哑阳看着怀中肉嘟嘟的小脸，已经没有了血色。

他哭了，从小被别人欺负的时候都没有哭过，而如今哭得这么大声，哭得这么撕心裂肺。敏月张开双臂，把他抱在怀里，哑阳在她怀里肆无忌惮地哭喊着。

远处传来集合的哨音，哑阳停止了抽泣，推开敏月，对着敏月张开嘴却发不出声，干脆站起来，朝着哨声跑去。他本想感谢她的出现，他本想让她逃离，他本想跟她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哑阳终于赶到集合点，一群中国人被绑成一圈，松井将军挺着大肚子，手握军刀，趾高气昂地站在一旁，看到哑阳跑过来，训斥着让他跟其他人排在被绑的人堆前，哑阳站在人堆前，无法直视眼前的呻吟和求饶，把眼睛撇到一旁，赫然发现墙角蹲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敏月蹲在墙角幽怨地看着哑阳，哑阳赶紧望向四周，松井和其他人好像并没有发现敏月，哑阳又看向敏月，此时敏月的眼角抖动着泪珠。哑阳明白了，他恍然大悟，开心地笑了起来，敏月也破涕为笑。

随着松井指挥刀的挥举，士兵们纷纷整齐划一地举起刺刀，还没等松井的刀落下，哑阳便使劲地朝前一扎，绑人的绳子被一刀扎断，难民们犹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拼命地往外冲，现场瞬间乱作一团，士兵们展开疯狂的猎杀，刺刀摩擦声和子弹呼啸声惊得周围的鸟儿振臂高飞，不过几秒钟，空气又凝固了下来，难民的尸体横七竖八的铺满地面。

松井走到哑阳面前，挥动着指挥刀在他胸前划开两道口子，“恩知らずの悪役！(你这忘恩负义的家伙)”

哑阳捂着伤口躺到地上，抬头看着面前的敏月，是敏月握住他的手划断了绳子，是敏月在刚刚的混乱中将哑阳护在自己胸前，如今哑阳躺在地上，敏月就这样蹲在哑阳面前，越是接近真相，敏月的面容越是模糊，哑阳心里已经确信，敏月就是另一半的自己，自己的第二个人格，其实是一个自闭症，只不过哑阳拥有的是世界，而敏月拥有的是声音。但哑阳始终没有戳穿，他宁可继续骗自己，敏月的存在，是为了让哑阳感觉到世界上还是有人爱他而创造的。

哑阳费力地伸出手，抚摸着敏月的面庞，他一定要说出那句话，可惜终究还是发不出声音，敏月握住他的手，学着哑阳刚刚的唇语，“私はあなたを愛して(我爱你)”。哑阳笑了，敏月也笑了，即然得不到世界的关怀，至少还有自己，可以给自己创造希望。

哑阳死了，士兵们惊讶地长大了嘴巴，他们清楚地看到，一个哑巴，临死前伸手握向空气，说出了一声告白。随后便保持着动作，僵硬着，就如同南京城遍地的尸体，生前不停抗争着命运的蹂躏，死后依旧不肯成为一个安息的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