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接到报警后,我们在35分钟之后赶到现场。
我还算是我们局里的一名新人,来分局半年多,大大小小也参与了些案子,不过大多是些偷盗、抢劫什么的,并非什么让人想着就眉头紧缩、脸上露出不安的那种紧急案子。但这次不同,躺在我们面前的死者是一名年轻小伙,从他身上搜出的钱包里掏出身份证得知他是本地人,以及23岁这样的青葱年纪,法医还在一旁采集现场留下的痕迹,我站着一旁看着死者,衣着是工整的,看上去还有些讲究,T恤是印着漫威超级英雄的耐克,穿着牛仔五分裤和休闲的板鞋;死前似乎很注意,屋里十分的整洁,而死者面相很干净,安详的闭着眼,一切都显得很平静,但是,他的右手满是伤痕。
“23岁这样的年纪死掉还是有些让人惋惜的,是吧?”法医看见我呆呆的盯着尸体,这样来问我。
“唔,是的,”我轻声应了一下,“以前一直觉得做警察一定要破大案,命案这种再合适不过了,但今天真看到这样一具年轻的尸体躺着这里,心里......”,我没再说下去。
“这样明确的一起自杀案,干嘛要我来呢?”他自顾自的说道。
我没再理会,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但无论我心里有多么不适,这成了我生涯里的第一宗命案,一位年轻男子家中死亡案。
回到局里,开会分配了指定人员处理这件案子,我作为新人也参与进来。随后就是组内人员的案件情况分析会了。
“死者名字聂荣,男,23岁,本地人,大学学籍,就业一年余,无不良嗜好,无前科,暂时不明死亡原因,表面看上去系自杀,”前方陈述的人是本组的组长,一位十多年老干警,平时大家都亲近的称他大王,说话时他喜欢摸下巴,估计正是这样的动作让他有些老谋深算的感觉,“接下来你们会有不同的任务去了解死者生前所接触的人群、通讯、关系网络等等。”他最后说道。
我跟着另一个叫做“老于”的同事一起调查死者生前的公司,询问他的工作生活里有没有什么问题。那天老于看起来很没精神,把座椅调整的很靠后,眯缝着眼躺在副驾驶抽着香烟,抽两口就把手努力向前抖掉那用自身生命去残害他人生命的烟的残骸。偶尔会飘些在裤子上,我取笑说,“嫂子是不是常让你自己跪搓衣板,你才想到这般办法去制造麻烦?”
“这身衣服,随便折腾,要换其他,另作考虑。”他丝毫没有任何波澜的回答到,“我们身上这衣服,就是权利,就是威严;别人见到了便是害怕,便是服从。还考虑什么干净与否?”
我不知道要如何应对他的这番话,眼睛注视着前方绿灯闪烁着即将跳转到红灯,然后将档位变回一档,轻踏着刹车慢慢驶向溶剂型丙烯酸树脂制的停车线。
“像这样自杀案子多了,一会去了也就是大概问问也就得了,”他继续说道,“和平时一样的,有什么报警我们过去也就是劝说劝说,显显威严,后续若真有什么事情再论,组织上还是会维护我们的形象的。”
“那局里真的什么都能维护?”我反问到。
他先是哂笑,然后说:“都是形式,就前段时间还让大家一起看《十二公民》那电影,那就是洗脑,我是不会信那种东西的。”
那天的询问果然如老于所说,都是简单的几个问题,死者同事的回答令人惊悚的都是不清楚。我私下仍旧找了几位靠近死者座位的同事询问情况,得到的答案大抵是死者为人生活很细心,做事起来却很严谨这样冠冕堂皇的话。
两天后局里再此开了汇总会,将这两天收集到的信息进行总结分析。近乎所有人得到信息都是毫无问题的,死者近几年没有任何的问题,相反却显得十分积极,无论是同事从社交软件上看到的不定期更新,还是朋友在实际交往里了解的现实状态,都让人对这样突然的死亡感到非常费解和不满。“他应该是位能有出息的人,”死者父亲哽咽着说道,“不公的老天若不带走他,将来肯定能为社会做出贡献,光宗耀祖。”
我私下有再次拜访过死者的父母,得知他们都是长年外地工作,孩子一直交给爷爷奶奶在带。初三时候孩子叛逆过一段时间,不过上了高中又听话了。
“这孩子是个乖孩子,但命里忌三这个数,我们给他算过命,是好命,但逢三就会有些小挫折。”他爸爸说这话时仍感觉无法接受这个失去儿子的现实。
局里最终将这个案子定为自杀案,安慰了死者亲属后,让尽快安排后事。我的第一件命案似乎就这样过去了,如此普通的自杀案。
一个月,一名自称心理医生的人士前来自首。
“上个月死掉的那位孩子,有我的责任”,他看起来很平静的陈述着,丝毫不像杀人凶手。“这孩子两个月前报名了心理咨询,我和他聊了一个多小时,得知他的承受及伪装已然到达了一个临界点,我因为当时家里事情琐碎,就随便敷衍了他几句。我甚至感觉到了他有轻生的念头,但我就是没有为他化解。”
“承受及伪装达到了临界点?是什么呢?”我问道。
“这个孩子表面看上去是没有什么问题,但实际却十分孤独,孤独嘛,人都会孤独里迷失了什么。”
我掏出笔,一面在文本上记录着医生所说的话,一面以眼睛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若一个人心理有毛病,首先得看看他的童年,若童年没什么变故则找找有什么重大刺激的事件”说到这他用手扶了扶眼镜,那是木质的圆框眼镜。“这孩子自小父母在外,和爷爷奶奶生活,这是他问题的开始”。
“他的爷爷奶奶对他造成了影响?”我十分疑惑的问到。
“老一辈重男轻女,他的爷爷得了孙子可谓是无比欢喜的,整天捧着宝贝孙子,但唯一有一个问题让宝贝孙子落下了阴影”。
“什么样的问题?”我紧接着问道,似乎忘记了这事刑事侦查。
“旧时侯男性的象征之一就是阳具”他说道这里脸上露出了一种我没看懂的表情,“他爷爷经常那这事开玩笑,也在睡觉的时候用手去摸。”
“所以死者这么多年忘不了这事,羞耻自杀?”我表示很不能理解,不管在哪个方面。
“正如我所说,这事只是开始,让死者感觉到不能磨灭的阴影,感觉到了侮辱,但对于家人,又无法启齿”,他稍微摞了下位置,“他努力把生活拉回正规,也做的不错,但他的学校生涯又给他增添了一笔心理负担。”
“你请接着说。”我快速的在本上记下刚刚的内容。
“他努力想做个好孩子,太过于逼自己,太在乎别人的眼光,后续成了在乎所有的眼光。人这东西,你明白的,每人可以满足所有人。”
“过分渴望认可,却没有得到过回复,所以让他开始趋向孤独。”我似乎有点理解问题的接话。
“这是一针强力的推化剂,因为没有得到认可而感觉到的失落以及暗自难过,最后一针见血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事?”我立马补问。
“他有了自己的想法与追求,他想做一名画家。”
“有了追求却害了他,怎么解释?”我俨然已经成为了一名听众。
“他一年前产生了这个想法,在大学时光里,当然同时,那渴望认可但又折磨其中的情绪依然在累积。”医生说的语速有些加快,我抬起头看着他,用手做了向下的动作示意他慢下来,于是他稍微又放缓了语速。“据他所说,他酝酿并为之努力了很久才决定告诉众人。同样的,他渴望得到认可及肯定。”
“但是他却没有,甚至被他的同学朋友侮辱,他感到了极大的落寞,强大的失意与孤独再度袭来,他终于没有再忍住这种感觉。”我再次主动猜测起来。
“是他的父母,长年外地务工的父母听到孩子想做名画家,从事什么虚无缥缈的艺术,向他表示了强烈的否定及所谓的教育。什么画家就是天天拿着画笔到处打发时间还指望别人能什么共鸣,在古时候那是下九流的活。”医生说这事转化过的死者父亲的话,他无法重现原话露骨。
听医生说死者经过这事再次产生极大的痛苦,一方面想极力理解家庭去做个好孩子,在社会中努力展现着优秀的自己;一方面痛恨这生下他却不能陪伴过的父母以及怎么努力也得不到一句鼓励的社会。选择去心理咨询是正常的他做的最后一次挣扎,可遇到了不良的医生,漠视了问题,聂荣选择自杀,远离所有现世的痛苦与孤寂,而且他还带走了他的手,那双怀有梦想的手。医生想让制度对自己不负责做出惩罚。
然后我们并无法做出任何惩罚,谁也无法得到实际的处罚,除了来自良心的谴责,无论是老于这样的体系人员,还是聂荣父母这样的现实人群。记得走出审讯室的那一刻,我抬起左手看着手表,时间距离下班虽然仍有2小时23分46秒,我依然选择了打两个电话。第一通是给我的父母,我向他们表达了谢意,感觉他们在我人生道路里给予了我选择的权利;第二通是给我的孩子,我用十分逗趣的口气说到:
“乖儿子,周末想做什么啊?爸爸陪你去做你喜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