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季

最近两天,旱季的暹粒下了几场雨,凉快了许多,大抵是这样让我想起了国内的春天。

但我要先从冬季说起。

冬季是最有家的味道的季节。印象里中学时的冬季,早晨总是阴沉沉的,妈妈在天还未亮透彻时就扯开了我的被子,这是我最讨厌的事。南方没有暖气,冬日里的被窝里和被窝外是两个季节。我躲在被窝里不容易地把衣服裤子穿好,进了浴室,洗脸时开着热水就不想再关了。时间尚早,我妈就煮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窝个蛋在下面,撒点手搓辣椒,挑一勺猪油。简单好吃,是我至今都做不出来的味道。若时间不早,我妈就塞点钱给我,在车站前的包子店买俩肉包子,还冒着热气,再配一杯豆浆,大冬天拿着,暖烘烘的。  那时,冬季里我最期待的事还是我爸能早起,我爸花样多,炒饭炒面不重样,不然就带着我下馆子,来一碗家乡特有的牛肉粉,我喜欢清汤的,而我爸喜欢红烧的。汤必不可少的还有香菜和酸菜,搭一小碟泡菜,吃完全身都热起来了。挤公交车也有动力了。

冬季里的教室总是热烘烘的,一大早,同学们端着各种早餐偷跑进来吃。大概最好吃便携的,是糯米饭了吧。再早几年,回到教室里,第一节课下,班里一半的同学啃着糯米饭。这在外地是见不到的,糯米饭是家乡经久不衰的早餐,店家早早地把糯米饭蒸好,撒些酱油,切几节腊肠放在里面,捂久了糯米饭里就会混着腊肠的香味。还要准备小菜,必备的小菜有几样:凉拌折耳根(鱼腥草)、海带丝,土豆丝,炸花生米,脆哨,辣椒油······最后,店家准备好零钱,就推着小摊子慢悠悠地来到学校门口,有小顾客来时,店家麻利地舀一勺糯米饭放在一张厚厚的透明纸上,按一按,糯米饭在纸上便摊开了,小顾客挑些自己喜欢的小菜放在糯米饭里,最后加一勺浓浓的辣椒油,再盖上一勺糯米饭,左右捏一捏,捏成椭圆椭圆的样子,塑料袋一兜,一把塞进小顾客的怀里。小学时,一个糯米饭只要五毛钱,而等我读到大学回家时,发觉价格已经涨到了五块钱。小时候常光顾的那一家糯米饭已经不见了踪影,全城闻名的那家贞丰糯米饭连店也不在了。现在的糯米饭都盛在碗里了,没有了圆圆的造型,味道也不如从前了。只有奶奶家楼下还依稀能吃到小时候的味道。

(写饿了,饱餐一顿回来接着写)

冬末春初,是一个让我又爱又恨的季节。那时候万物苏醒,街道上一波一波的迎春花,在北方是连翘,一抹亮丽的黄色,给人无限希望和动力。但是,温度依旧低得吓人。倒春寒的噩梦依旧历历在目。手指脚趾上最容易被冻出冻疮,每每看见自己的手指变得又胖又粗糙,又痒又丑,真的羞人。好在后来去了北方,有了暖气,冻疮好似消失了。 大学以后,我总在初春就踏上了北上的火车。过完年,扛着一箱子家当(都是我妈塞的家乡特产),穿着像企鹅似的羽绒服,回到了学校。一开始会去还很冷,万物寂寥,大概是四月初,白色的梨花打破了山野的寂静,之后是连翘,大把大把地,热烈地开着,连翘是灌木,花不是结在树上,而是藤状,从上到下满满的黄色。看着看着,不知不觉河边的柳树也有了绿色的新芽。等了很久很久,终于,宿舍楼下的两枝桃花慢悠悠地开花了。路过时,隐约有桃花混着青草的香味。从那个时候起,春天就浓墨重彩地开场了。校园里大把大把的花簇拥着开,孤傲地开。学校里最多是一种我喊不出名字的花,有人说它是樱花,有人说那是桃花,还有人说是梨花·······那花长在高高的树上,嫩粉色的,开出的花又肥又大,是北方常有的花种。而校门口的四排海棠来得很迟,火红的花瓣,到了海棠开时,整个校园都已是绿树茵茵。

春日的早晨总是很难醒来,好在没有妈妈扯我的被窝了。不过,总要掐着时间去食堂吃一餐,去晚了菜就卖完了。我最喜欢的是食堂的包子,配一碟五毛钱的拌海带丝,一碗六毛钱的八宝粥,虽说油水少,但和妈妈的面条有着同样的功能,吃完全身都有劲了。最后去豆浆爷爷那里买一杯豆浆,和以前一样,用来暖手。有时候,也会吃点别的,我记得有段时间我吃肉夹馍吃上瘾了,吃了一学期,回家胖得我妈都不认识了。还有北方的煎饼果子,摊一层薄薄的面皮,打个鸡蛋在里面,搅散,洒上点葱花,涂一层辣酱,夹一根油条,再以叠被子的方法迅速叠好面皮。刚到手时,烫手得很,非常隔着袖子才敢拿,咬下一口,有嚼劲的油条加上软软的鸡蛋面皮。辣椒的咸味不多不少,边吃边哈气。吃完,整个早晨都有了力量。

我在冬季里读完了《额尔古纳河右岸》,春季我便决定北上去看看。我离开的时候正是大连春天开始的时候,走时,树还是光秃秃的。再往北,就好像一步步走进了冬季。呼伦贝尔草原的草还没有绿,一望无际的枯草让人很疲乏。去往内蒙,除了书里的描写的那些人事,最精彩的部分,大概还是吃了。内蒙是一个奇特的地方,饮食和文化在其内部就有很大的差异。我吃过俄罗斯大妈用墙上的烤箱烤的列巴,吃过额尔古纳河里的鱼,吃过大兴安岭里的蓝莓,吃过鄂温克人的风干牛肉,吃过蒙古人的唰羊肉,还有通行各民族的酸奶条。在汉人居住的地方和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天差地别的生活习性和文化宗教,这些元素,让内蒙令人不解又神往。总想着,等回国了,要再去一次内蒙,吃肉喝酒。

随着气温的回升,我们褪去厚重的羽绒服,轻便的春装让人神清气爽,过着看花看草吃肉上学的日子,慢慢就到了夏日。夏日是让人快乐的季节。没有衣物的束缚。印象中,大连的夏天总是清新的蓝绿色,蓝色是海,绿色是山。阳光透过叶子,绿色的斑点落在地上。学校在海边,走近点总能听见海浪的声音。槐花树陆续开放,阵阵幽香传来,睡觉时,只要打开阳台门,便能闻到那槐花的清香。第一次看见槐花落满地时,我欣喜地找了个瓶子,装了满满一瓶,想做一次槐花糕。然而,四年过去了,槐花糕没做成,收集的槐花全部变成了干货,被我深深地埋进了土里。

过了春天,过了禁止捕捞的日子。渔人们估摸好下网的方位,渔船就开始出发了。在海中间待上一天,抽上一盒烟,能有一满船的收获,当然也可能空手而归,不过不打紧,休整好了再出发。 捕捞的季节,海产品的价格惊人的低。渔人们都是现捞现卖,家里男的负责打捞,女人负责销售。放几个盆,打些海水,把刚捞起的海鲜一股脑倒进盆里,便开始了叫卖。蚬子10元一大盆,当地人称海瓜子。买回家都不用放调料,在清水里煮上一会,就能吃了。看电视的时候嗑一嗑,怡然自得。吃蚬子也不算什么了,记得有一次自习室,我的同学搬来三只清水煮的螃蟹和鲍鱼,说是看书无聊时打牙祭。给了我一只一大只螃蟹,我瞪大了眼睛无从下嘴,在同学的指导下剥腿,再掰壳,找蟹黄······虽说以前吃过许多次精心制作的螃蟹,但那一次的清水煮螃蟹时我吃过最好吃的一次。大自然的恩赐总是面面俱到。

夏季在我的记忆里,还有那长长的滨海路。滨海路一面海一面山,总长三十余公里。每到五月,就会举行一年一度徒步大会。几万人浩浩荡荡地踏上征途,征服的自己征途,坚持到最后的人很少,但是却能见到少有人看见的美丽风景。

再多想想,更多的夏日,我是在家度过的,小时候的暑假总是很漫长。一到假期,太太每天带着我和我哥去家附近的公园里爬山,背泉水,锻炼身体。早早六点就起床,给我们一人买上一个糯米饭,背着大桶小桶,羽毛球,就进了公园。不背泉水时,我们就去爬山,爬一座名叫“五座山”的山。再山里找各种各样的昆虫。那时我特佩服我哥,竟敢玩那些五颜六色的毛毛虫,太太总警告我们:不要玩毛毛虫,有毒!我信了,但我哥不信。每每经过动物园,我就爱趴在栏杆上看动物。那个动物园已经萧条许久了,很多笼子都只有牌子,却没有动物。但是我总相信里面有动物的。看着黑黝黝的笼子,脑子里已经闪现过一百种动物出现的方式了。不累的时候,会漫山遍野地采树叶,长长的那种,拿去鹿园,伸进去喂小鹿,看着鹿磨着嘴巴,吃到满嘴白沫,心里满满的成就感。

背泉水是我小时候必做的功课,跟太太背着大桶小桶去到山里找石头缝里流出的山泉。泉水很甜,从石头缝里流出来时还是冰凉的,装在瓶子里还会起雾。流出来的水会在低的地方形成小水洼。我在里面踩水,太太接水。从那时起我就爱和甘甜的水。到现在也是如此。

后来太太的腿不好了。就再也没有去背过水了。

夏日过后,随着秋老虎一阵一阵地发威,秋天来了。记忆中,家乡的秋总是不那么浓烈。树依旧是绿的,天依旧是阴的,气温依旧是忽冷忽热的。后来去了北方才知道秋天太有特色,从未想过踏在满是金黄的叶子上去上学,也不曾知道,秋日里的阳光会变成金色。那是学校的银杏叶全黄了,一阵大风刮过,叶子都落下来了。学校下令不扫地,学生也自觉不人垃圾。整个初秋,我是踏着软软的滋啦啦响的树叶去上学的。脚下有时是皂角的叶子,有时是银杏,还有大片大片的枫叶,鸡爪槭的叶子最美,最舍不得踩。还有柳条,河边的柳条一夜全黄,好似金发女郎。还有很多不知名的叶子。到了秋日,我最喜蹲在地上找叶子,偶尔发现一片从未见过的树叶,像找到宝藏似的,小心翼翼地夹在本子里。等叶子里的水分被吸干了,叶片就被永久地保存了下来。但是,留得住的叶子,留不住的秋日。过着过着,就又白雪飘飘了。



这两天暹粒下了几场雨,空气里有草的香气。

我大抵是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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