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墹墹(原创散文)

      儿子捧着小学语文课本,一字一句读一篇题为《父亲的菜园》的课文:

        “……在父亲的精心伺候下,原本贫瘠的死黄土,变得黑亮,锄头挖下去,还能翻出蚯蚓来呢。远远望去,父亲的菜园就像一块碧绿的翡翠,嵌在荒凉的山坡上……”

      可此时此刻,我却情不自禁地想起祖父在菜园子里种瓜的事来。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大约六、七岁,到了记事的年纪。农村包产到户后,祖父捱过了各种动荡和运动,辞去了大队支书,双脚踏实地踩在了土地上,终于有了自己的土地和耕种的自由。作为黄土里刨得吃的农民,过去举家受尽了饥饿的折磨,这显然是他做梦都会笑的好事。

      祖父兴奋不已,按时令忙忙碌碌地在地里种下了各样五谷:麦子、胡麻、玉米、洋芋、谷子、糜子……凡是地里能长的庄稼,他似乎都要种出来。

      清明过后,到了种瓜点豆的时间,可是剩余的土地寥寥无几。祖父一连转悠了好几天,最后选定了一小块狭长的地作为菜园。那地两头窄小,中间略宽,像一条依附在半山腰游弋的鱼,所以我们都叫这块地——鱼墹墹。祖父是很有眼光的,这样的地虽然狭促,但难得平坦,能收得住雨水,保墒。在雨迹甚少的黄土旱地里,不可多得。然而缺点也十分明显,离庄院有些远,来去不便,这也为祖父雄心勃勃的种瓜记埋下了出人意外的伏笔。

      祖父和祖母一起,顶着春季老家常见的风沙扬尘,细心地一寸一寸平整土地,将土坷垃拍碎,翻沟,起垄,挖好瓜秧窝子。再用毛驴从深沟里将珍稀的水一点点地驮到地里,小心翼翼地点下瓜种后,像喂孩子一般给每粒种子喝水,然后轻轻盖上泥土给它们作被子。而我则跟在祖父母的身后,好奇地左看右看,拉住他们的衣襟问这问那,好像在观摩一场深奥的演出。那个舞台的主角是祖父和祖母,而我则是他们不可或缺的虔诚观众。

      这一年的天公作美,春种以后,风调雨顺。瓜苗顽强地探出了地面,先出叶,长高后又匍匐下身子,顺地撒欢地跑,跑着跑着就开起了一朵朵小黄花。祖父忙完主要的农活,就去鱼墹墹打理他的瓜田:施肥、刈草、培土、放蔓、打掐,直到一个个拇指大小的西瓜座在了叶前花下。祖父便闲下来,掏出烟口袋,蹲在地埂边装上一锅烟,看着满地的绿色,叭嗒、叭嗒地抽起烟来。

      夏末秋初,遍地的西瓜鼓起了圆圆的肚子,墨绿与花白相间。牧羊的人从不远处的山顶俯瞰下去,鱼墹墹的确成了一条在绿波白浪中翻腾的鱼。我们都想品尝祖父的西瓜,有些迫不及待。但祖父沉得住气,阻止了我们,因为他知道,老家山大沟深,地气较凉,瓜熟得很晚。

      秋凉后,又到了农忙的季节。大家都在忙庄稼地里的主活,瓜果之类的事只好退而居其次。况且在祖父看来,瓜熟蒂落,再自然不过,无须着急,但祖父显然过于信赖了天时。

      在秋忙即将结束的一天清早,祖父正在犁地。村里放羊的老汉在半山腰上远远地喊叫,老伙计,你家鱼墹墹的瓜咋稀得很?祖父不信,笑着喊,你哄我,昨晚还在嘞!老汉跺着脚喊,老伙计,真少啦!

      祖父急忙撇下牛,上了墹边。只见原来遍地的瓜少了多一半,一串深浅不一、慌里慌张的脚印消失在不远处山洼里窄窄的小路上。半年多的辛苦就这样被剥夺了一多半!祖父沉默不语,蹲在墹边,掏出旱烟口袋,烟锅里冒出了无奈和失落的青烟。

      晚饭时,在昏黄的油灯下,我们一家人想起即将触手可及的甘甜西瓜却食而不得,想起祖父母半年多的辛劳和汗水,不由对偷瓜的人痛恨万分,都想捉住这个人,看看他到底安的什么心。

      祖父又一次阻止了我们。他心平气和地说,我心里有数,这个人良心不算瞎。他没有把瓜祸搅完,摘瓜也不全捡大的,总算给我们留了些。再说都是土里生土里长的庄稼人,不是左邻右舍,就是沾亲带故。现在刚包产到户,过日子不如意。过去饿怕了,穷怕了,除非万不得已,谁会抹下脸做这样的事?

      祖父最后摸着我的头顶笑着说,孙娃子,我本来想着忙过这两天,给(生产)队里各家各户先送一些尝尝,再让你敞开口美美地吃瓜。可这一闹,你只能少吃些,明年准保你吃个够……

      后来,队里的人渐渐知道,摘瓜的是邻村的一个中年人。丢瓜后只隔了两天,他就将所得的瓜,背到相邻公社的集市上,悄悄卖掉了。他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娃,媳妇受不了难熬的日子,跑了,家徒四壁。祖父再从未提过此事,但以祖父的阅历,他十有八九是了然于胸的。

      多年后祖父去世了,归宿于鱼墹墹根底,化作山洼里的一堆黄土。他的头顶像在游动着一条鱼,一条满载记忆的鱼,伴他长眠于地下,想必不至于使他老人家孤寂。祖母告诉我,她老梦见和祖父一起劳作于此地,身后紧跟着个碎娃娃,像个尾(yi)巴似的。

      我知道,那就是我。


(注:

      墹,为陇东黄土高原地区一种特有的地貌。一般指塬畔的狭长地带,但是与咀不同的是,咀是向外延伸,而墹多指塬的外围地势稍低于塬的部分,从形状上看,类似塬的围脖。又因塬上地势多是圆柱体,底部逐渐变粗,便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墹,逐层降低,而这些墹的边缘地带,便为墹畔。

      陇东方言中形成了许多对本土地形描绘的词语,这些词语有的与普通话相通,有的却为地方特有。外地朋友理解起来可能有些困难的,现搜集整理如下:

      塬,这是一个比较容易理解的概念,指的是黄土高原黄土层聚集的顶端区域里地势比较开阔的地带,大如天下黄土第一塬:董志塬,可以容纳一个地级市,小到只有几个村落甚至几户人家的小塬,比如六村塬。

      峁,峁实则是说一个小规模的塬,它的面积没有塬大,但是地理特征与塬相同,又因所处位置不同,面积也是有大有小,比如白杨树峁,可能也不过几丈见方的一个小块黄土丘而已,只是因为长了几棵比较粗的白杨树,便因此而得名,也有些峁比较大,还形成了村落,居住这几户人家,比如大树峁。

      梁,因为雨水冲刷、风蚀等其它原因形成的比较狭长的窄塬,是为梁。一般来说,称作梁的地方都不大,东西、南北宽度基本都在100米以内,又因左右都有风,所以多数比较干燥。

      咀,指的是黄土层在塬端延伸出去的部分,多数内宽而外窄,形如鸟嘴,所以叫做咀。多数都比较狭窄,住户较少,甚至于因为人迹罕至,直接被叫做无人咀,也有以当地住户姓氏命名的,比如王家咀。

      砭,原作碥,在水旁斜着伸出来的山石。砭为当地人使用的“碥”的代用词,是黄土高原地貌的一种。柳青先生《铜墙铁壁》中写道:“他们这时正走在一道砭上,上头是山崖,下边是石岩,光秃秃的没一点遮拦。”明代《正字通》:“水疾、厓倾曰碥。”所以说,有石头崖畔的地才被叫做砭,比如连家砭。

        岘,本意指小而险峻的山,但在黄土高原区,一般指山势如腰带般的转弯处,是为崾岘。一般来说,大一点的塬上,总有很多的崾岘。如果要是狭长而如丝带的地方,便直接叫做岘子,比如雷家岘子。沟,黄土塬上沟壑纵横,自然少不了很多的沟,它指的是塬与塬、梁与梁之间的低洼处,多是山洪冲刷而成,又因为聚集了两边的山水,又加之部分沟脑里有泛水的水源,也会有一些小溪流流出沟口,但都不会太大。

      湫,方言读作jiu,基本都在沟里,但也有少数在山顶。多是由于地势的封闭性而形成的天然水池,多因周遭有雨水汇集,出口处刚好又有很高的土梁,水流不出去而形成的。可也有人说这是因为地质运动形成的,类似青藏高原的海子,而且会忽然就来了,忽然就走了,比如干湫子,说是有一个白胡子老汉托梦给附近的村民,说我要走了,第二天一个几十亩地大的深水湫就不见了,全村所有牛马骡子全部大汗淋漓,貌似干了一晚上的重活,极其离奇。

      脑,脑也是黄土塬上特有的一种地理名词,指的是塬畔与沟相连的地方,所以一般叫做沟脑,命名多以沟为主,称作**沟脑。

      岔,岔多指沟脑里的两沟分岔处,用于地名也多以姓氏命名,比如杨家岔、白家岔之类的,也有以大小命名的,比如大岔。

      川,《论语》有云:“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川者,水也。所以说,说是一条川,必须有一条像样的河,比如九龙川,比如大凤川,比如合水县川,比如瓦岗川,没有大河无以成川。庆阳人说你在川里座着呢,意思是你的家住在河边上。川也处在塬与塬之间,与沟的区别除了水的大小区别之外,还有一点必须明确,多数沟走到头是封闭的,而川多是两头贯通的。

        岭,岭是对绵长而又高峻的山峰的称谓,多数是分水之处,所以也叫作分水岭,比如秦岭、子午岭。何为分水呢?就是区别水的走向,岭东水向东流,岭西水向西流。

        以上注解选自微信公众号:铝壶洗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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