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许多人日常主角的咖啡,一直是隐性的存在——它永远扮演着支撑无助的人的角色,它以“非积极”的方式让你从当下短暂抽离,保护着我们不至于过早接触到生命的真相。
“……就像车夫鞭打马一样。……思绪如庞大军队行军般前进,仿佛要进行大战一般;记忆则像是拿着随风飘动的旗子快步迎面而来;……而逻辑思考像是火箭,它的炮火带着呼啸声疾驰而过;灵感则犹如射手般集中在阵地里待命。”巴尔扎克写道。
这位法国文豪对被称为“咖啡”的这杯深色液体有着复杂的矛盾情结,一如他最伟大与最不堪的浪荡人生。
当然,这仅仅是一种表层叙述。无论是19世纪的欧洲知识分子,还是21世纪的现代人,我们精神世界的清醒、困惑与彷徨是通过隐性叙述得以展现的。
与巴尔扎克同时代的法国历史学家尤利斯·米歇雷(Jules Michelet)曾提出一个没有医学根据的论点:“咖啡,这种普通的饮料对思维有强大的影响,相对于含酒精的饮料,咖啡能提升精神的清醒与精确,驱走摇摆沉重的思考方式,让真理散发出光与热。”
在欧洲咖啡屋的知识分子眼中,咖啡是“棋士和思想家的牛奶”。
那群每天聚集在普寇咖啡馆(Le Procope,巴黎现今营运中的最古老咖啡馆,也是全世界最老的咖啡馆)的先知们,用他们敏锐而犀利的目光见证着这种深色饮品照亮了1848年——欧洲革命年;也见证着这杯液体如何摧毁孤独,减少孤立无援的学者们思想中的偏执,如何让他们组成联盟,传播新的人文主义。
但咖啡最初并无意肩负如此历史重担,它毕竟只是一味来自阿拉伯世界的饮料。
1732年,咖啡在德国流行,同时也成为人们争论的焦点。正是这一点激发了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创作了诙谐曲《咖啡康塔塔》(Kaffeekantata),唱词表达了女儿气球眼里的父亲不要制止她对咖啡的嗜好:啊!多么甜美的咖啡啊!比情人的一千个香吻还要甜蜜,比麝香葡萄酒更醉人……
在威尼斯的佛罗里安咖啡馆(Caffé Florian),人们坐在大理石的小桌子旁,浅啜着茶或咖啡,吃个可颂面包,外加一份佛罗里安的特制糕点“葵奇”(Quiche)。大家都知道这里有哪些客人往来,歌德、司汤达、缪塞、拜伦爵士、乌戈·福斯科洛(Ugo Foscolo)等。
黄昏时分,咖啡馆门前的广场就变成了一个很大的客厅,被环状拱廊上的煤气灯照得通明,男女老少、街头艺人、土耳其人及一些希腊造型的人在逐渐布满繁星的夜空下游走,耳畔是不远处传来的是小咖啡厅乐团所演奏的略带热情的乐曲——施特劳斯的华尔兹、阿根廷探戈、《夜晚的陌生人》……
这些耸立在大运河(Canal Grande)上的文艺复兴时代的宫殿并不完全属于威尼斯,它出现在数百年后一个美国电影导演伍迪·艾伦的《午夜巴黎》(Midnight in Paris)的银幕上。
只是现代人的思绪混乱了:那些气氛美好的深夜聚会,究竟是不复存在的历史回忆,还是一场想象大胆的时光穿越黑科技?
还好,我们还能寻到一些存在痕迹,证明咖啡之于西方文学,正如酒精之于莎士比亚戏剧、茶之于东方禅道。
在布拉格联合咖啡馆,侍者领班派特拉喜欢打量着一位客人雅洛斯拉夫·哈谢克——《好兵帅克历险记》的作者,对他说:“您在短篇小说里也要写一点关于黑咖啡或水果馅蛋糕的内容,这样我才能确定您是一位真正的作家,哈谢克先生。”
事实上,不只是这些客人,咖啡馆的侍者也被评论学者卡尔·克劳斯仔细地品头论足。“对于咖啡馆顾客在文学上的努力付出,使者们在外表上已经表达出完全的认同。基于一种骄傲的意识,……他们不认同介绍工作给他们的咖啡馆同业协会,反而认为他们属于作家协会。”
然而,咖啡在文学和电影中鲜有充当主角的机会,它总是隐没在背景里,作为一个符号、一种介质、一场过渡。
当荧幕前的人物以非语言的方式透漏了许多细节信息——意式还是美式、加不加糖与奶、糖奶的比例、杯子的数量,咖啡就成为角色们的缩影,其旁观者属性赋予了它更多的叙事引导功能。
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咖啡公社》(Café Society)。
这部电影展现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美国上流社会俱乐部的风情与普通犹太人家庭的生活细碎,全片却没有出现过一杯咖啡,只有不断过场的琳琅红酒,似是伍迪·艾伦开的第一个小玩笑。
稍微细究一下你就会发现,原来Café Society这个词据说是由《纽约新闻报》的记者莫里·亨利·比多·保罗(Maury Henry Biddle Paul)于1915年首次提出,用来形容当时纽约、巴黎、伦敦聚集着一群最漂亮、优雅的上流人士的场所。
在那里,名流、政客、明星们总有穿不完的漂亮行头和吐不尽的时髦八卦,“人人都爱爵士乐”,一切都是艳丽浮华,却也是镜花水月的。
那是属于古典好莱坞、布鲁克林夜总会的全盛时期,在历史上有且仅有这样一次。保罗写的八卦报道早已朽烂,唯有Café Society这个词还锃亮地留在历史中。
说到这里,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伍迪·艾伦内心的“乡愁”:无论是午夜巴黎里“快闪”的大文豪,还是好莱坞夜总会里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苟且于衣食富足时,内心是否还能保持对深远意义的憧憬?
毕竟,哪个时代的歌舞升平背后,不是一地鸡毛?
当然,绝大多数以“咖啡”为关键词的故事,还是发生在咖啡馆里。
例如《咖啡》(Cafe)、《桥上的咖啡》(Le Café Du Pont)、《花神咖啡馆》(Cafe de flore)、《第36个故事》、《温柔时刻》、《海鸥食堂》、《咖啡·时光》《法式炒咖啡》(French Roast)、《语词,语词,语词》(Reci,reci,reci…)、《咖啡馆里的女孩》(The Girl in the Café),等等。
说出那句“如果我不在咖啡馆,就在往咖啡馆的路上”的奥地利诗人兼散文作家彼得‧艾顿伯格,还说过更狠的话:“你恨人类,而且鄙视人类,但无法离群索居——到咖啡馆去!”
所以,与其说咖啡馆是人间的缩影,不如说是一座岛屿——它是主流社会大陆的边缘,也是孤独海洋的中心;而这座岛屿上的人,同样介于主流世界的边缘,与孤独世界的中心。
美国导演吉姆·贾木许(Jim Jarmusch)的《咖啡与烟》是少数除了纪录片以外以咖啡为主角的电影作品。
95分钟里,每部短片情境与对话各异,不变的是总会在某个时机点现身的咖啡与烟。尽管谈的是时而予人丧颓联想的咖啡与烟,这部电影的风格却是在琐碎的即兴闲聊中穿刺出冰山底下的浮世绘。
“我都睡觉前喝,我睡前喝很多咖啡,做梦飞快,可以梦见像他们架在印第500赛车上的镜头那样,车上架个摄影机,影像呼啸而过,梦境一个接着一个。”剧中,罗伯托·贝尼尼(Roberto Benigni)一边手抖着喝黑咖啡,一边碎碎念着。
咖啡不像酒,它不是润滑剂,并不增加润滑度,不是商业社交;它不如茶那样放松与闲逸,它是略带紧张的、生疏的,它只是填充停顿,永远保持着某种尬与拙,它很诚实与耿直,一如它的苦涩。
贾木许镜头下的咖啡馆里,人们聊的都是政治、科学、利益的理性话题,时刻不忘博弈或计算,随话题风向迅速转变态度,情节反转再反转;或者是满腹心事却欲言又止的“你最近还好吗”“我很好”“你真的没事吗”“我没事”;又或者是“与世界失联、格格不入”的深深的孤独,把手放在耳朵边便能听到马勒的《我与世界失联》(I've Lost Track of the World),高远、圣洁与纯净,却远离人间、烟火不足。
所以,作为许多人生活主角的咖啡,总是一种隐性的存在——它是液体状的情绪与话术,举杯间透露出许多内心世界的秘密;它也是个体间产生共鸣的导体,蒸馏出有趣的琐碎日常;它还是一段社交尴尬里的留白,屡屡填补不知所措的沉默片刻;它甚至什么都不是,只在噪音、体温、酒精及烟草所形成的烟雾屏障中发展着情节。
咖啡的意义,很多时候就是它们的无意义。
它永远扮演着支撑无助的人的角色,它以“非积极”的方式让你从当下短暂抽离,保护着我们不至于过早接触到生命的真相——那是一种残酷却又不值得推敲的失望与虚无,它没有句点,只能省略。
所以,比起大量空洞无意义的言语,不如“再续一杯”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