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开证明——”拉长的沙哑嗓音穿过人群传开了。
头发花白的老村长挺挺大肚子张大嘴巴,要把劝说的话再重复一遍,女人往地上一躺,顺势滚了几滚松散的黄土沾满一身,旁边的村民都愣住了,在他们的记忆里连高声说话都不会的女人,居然为了离婚睡地上了?
“离,”嫌弃的声音冒出来,一个穿棕色皮夹克三七分黑头发梳的光亮男人的从裤兜里掏出来一些钱,点了三张递给了老村长。
自始至终他没瞧一眼地上的人,也没发现女人狼狈的样子。村长证明一开,他揣兜里就走了。
旁边的人拉起女人,女人拍了拍身上的黄土,接过自己要的三百块钱和证明,提上早收拾好的行李,在村民的目光注视下,恢复平时那样慢吞吞的一步一步走出了村口,没有回头看一下,满是黄土的枣红色老式西装就像接近黄昏的天边只剩下淡淡的红色……
男人家的辈分大,小村里的关系网就像缠紧的蜘蛛丝总是有点拉扯,结婚后她的名字就成了六婶,尽管她是一个刚过门的小媳妇。
六婶是家里的老小,母亲早逝,父亲做的是驴拉车的营生,就是用驴拉着板车运送东西挣钱,过得要比一般受苦人好一点,常常能给孩子们买点好吃的零嘴。哥哥姐姐又比她大不少,什么事都让着她,活不用多干好吃好穿紧着她,她就无忧无虑的过完了自己幸福的少女生活。
那时的农村二十五六岁就是大龄女青年,她爸也开始头疼她的婚事。巧不巧,媒婆上门了,对方长得高高大大白白净净,也是家里老小最得宠,家庭条件算不错的,眼光高太挑了,这不——愣把自己搞成三十多岁的光棍汉。媒婆张罗的俩人见面,女孩皮肤白皙大花眼,蓝色的料子裤晃晃悠悠,愈发显得身材苗条,害羞地低着头站在炕棱边,后生偷偷地看了几次,露出了满意的神情。媒婆一看有戏,两叠馍馍一块肉估计跑不了了,三说两说就促成了一桩亲事。
刚过门的六婶不敢睡懒觉,虽然冬天也没有什么活好干,六叔还睡在被窝里时,她就开始纳鞋垫,一针一线穿过薄薄的垫子,她纳的鞋垫配色都很温柔,没有太艳的颜色,就像她的人总是安安静静不太说话。
什么时候变得?是婆婆看见她连双鞋底都不会纳;是一大早上山半天不回,才拾掇开那一点点耕地;是生了孩子连娃也不会养。她本来就不多的话更少了,从来没利落过的手法越墨迹了。
“你能干了什么?娃娃棉衣都缝不好”,一辈子干练强势的婆婆实在看不惯窝囊的小媳妇,一把抢过她半天下不了手的小衣服,自己做去了。她实在不明白,看着文静的媳妇咋那么笨手笨脚,一定是娘家惯坏了。
吃的也做不好,孩子不爱吃,慢慢的六婶的娃娃归她婆婆带了。
回娘家,她想念父亲,想念从前。从一个月,到三个月,到大半年,慢慢的她待在娘家的时间越来越长,从扎着两个麻花辫的小媳妇到梳着一根低辫的中年妇女。
男人爱热闹会说笑,她在他的身旁就像个白面木偶,他不想待家里也不喜欢带她串门,嫌她笨嘴笨舌说不了话,早出晚归成了家常便饭。她就只做自己的饭,别人也看不上吃她做的饭,乐的清静,可她发现自己也越来越抗拒待家里。去村里串门成了她的乐趣,不是去很多人的人事摊,是去别人家里,絮絮叨叨的和邻居说些话,帮人家扫个地刮几个土豆,主人客气让一下,她就在别人家解决晚饭,她以前都不知道自己那么爱说话。
有人担水时瞧见男人临明才回家,有人打趣那个漂亮的烫着毛丝丝头的女人,当男人再一次把调好的凉菜送出去时,她决定了——分窑,一人一孔谁也不理谁。
她在村里时间少,每次都等到父亲赶她回来时,才回来住一段。手里没钱也没种菜,也不屑吃婆婆种的菜,偶尔邻居给点,凑合着吃。
“以前,我也是宠着长大的”,她给自己的女儿说。
“要不说,宠坏了!”女儿一边走一边说。
白天黑夜拼命的交替,村里的学校并了,很多孩子都进县城读书了,小村再没有以往的热闹。
婆婆不在了,六婶又回来。她要做饭,男人孩子不吃,她要洗衣服只能洗自己的,她一把扯起床单扯下被罩,把炕单子一卷,愣是用冰冷的水管水洗了一下午,整整齐齐的晾在风雨洗刷过的绳子上,风一吹好像还能闻见洗衣粉的香味。没有人问她吃晚饭不,没有人在乎在冷水里泡红的手,在这个家里她可有可无。
最后,她毫无留恋的走了,只给以往的日子一个单薄决绝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