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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火车站台上,乌泱泱的山东老乡们形成一股巨大的人流,几乎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被后面的人推着向前移动。他们当中,从几个月龄的孩子到七八十岁的老人,各种年龄段的都有,爹娘抱着幼的,老的领着少的,大的护着小的,只要还有一条闲的胳膊,不管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不管是粗壮的还是嫩弱的,就会挎着一个或大或小但肯定是鼓鼓囊囊的包袱。他们将会离开火车站,被等在外面的好多马车接上,往不同的地方去。
墩子媳妇和墩子各抱了一个娃儿,分别叫李木李铁。两口子的棉袄后襟都被一只手拽着,那是两个稍大一点的孩子,叫李铜李银。走在最后面的孩子是老大李金。李金左手牵着李银的衣襟,右手牵着李铜的衣襟,他负责保护弟弟们不要淹没在人流里,那样就坏菜了。这家人除了最小的李木,其他六个人都或背或挎一个包袱——那是他们全部的家当,互相牵连在一起,不辨方向地往前走。后来有人指挥着,和另外两家人上了一辆马车,走了四五个时辰才到一个公社,又换了一匹马拉的车,车上只有她一户人家了。
马车离开公社,越走越不见村屯,越走路越窄,后来就一头扎进茫茫草甸子里。
眼见一抹惨淡的夕阳即将坠落,远天灰蒙蒙的云直接压在地面上,天和地被冻在一起。小风不大,却制造出冒烟雪冷不丁直往脖子里钻,前胸后背像灌满了冰碴儿,冷意侵透骨肉。草甸子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各种杂草被压在下面,一整个冬天都抬不起头都失去生命。偶尔可见半人高的野草,一人高的蒿子倔强地站立在雪地里。只等开春雪化尽,一把大火燎原,香喷喷的灰烬染黑的草原上,会有崭新的生命给无边无际的大地换了绿色。然而此时,雪野连天,风硬如铁。马车两个轮子顺着两条曲里拐弯的雪辙行进,发出吱吱吱的响声。风带来雪沫,在车辙里落下,又被车轮重力碾过,雪沫跟在轮子后面做最后的飞舞。
墩子媳妇坐在冰一样的车铺板上,两腿伸直,怀里抱着老小儿。她身边还有四个大些却挨肩的孩子都冻得发抖。墩子坐在车尾,把左右两只手相互送到对方的破棉袄袖筒里。两铺破棉被盖在一家七口人的腿上和身上。雪沫积攒在棉被的皱褶里。墩子的任务,仿佛就是把攒多的雪抖落车外,其它再和他无关。
他的五个儿子金银铜铁木中,最小的李木还在吃娘的奶,最大的李金十二岁。其中有孩子不时用冻得翘片的嘴叫唤一声,娘,俺脚(手或脸)冻得生疼!墩子媳妇就说,这就到十八里屯了,再挺一会儿!回过头,她还是问了车老板一句,大哥,还得多暂能到啊?
车老板戴着翻毛的狗皮帽子,两个帽遮乎上的帽带系得紧,以至于整张脸藏在皮毛里,只露出冻得通红的鼻头和两只眼。他的眉毛和帽子的一部分毛上都挂了一层白霜,活像个假人。
这回可马上到喽!车老板操一口臭糜子口音,人倒是热情,作为专业的马车“司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话多,一路上和墩子媳妇扯东聊西。墩子木讷寡言,只负责听;墩子媳妇虽然快言快语,但人生地不熟的,只负责问。车老板啪地甩响长长的马鞭,两匹马得得得又跑起来。马鬃上也挂了白霜。
车老板盘腿坐在车辕杆靠后些的车铺板上面,两腿两脚都藏在破羊皮袄下面。他说,十八里屯是山东移民屯,住的都是你们山东老乡,离公社十八里地,离县上五十八里。今后你们要买油买盐的,只能到公社来买,逢年过节,搭方便车可以到县上逛逛。这旮瘩地多,贼啦肥,一到开春,黑土一攥冒油花,筷子一插能发芽!人勤地不懒,秋天一定能多打粮,吃饱没问题!不像你们山东那旮瘩,人多地少,饿死人啊!
墩子媳妇问,十八里屯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吗?动员俺们来北大荒的村干部说的。
哈哈,驾!嘿嘿……瘪犊子快点跑,不然天黑了回来遇到狼我可克(方言,ké)不过它!车老板把马鞭在马头上二尺处甩出一个鞭花,一声脆响,吓得马儿加快了速度。
草甸子吞下最后一抹亮光后,马车停在一个很小的屯子里,几十座影影绰绰的矮土房在雪地里杂乱无章地趴着。房盖上覆着厚厚的雪,家家都没有院墙,相邻的人家之间按最短距离铲出一条小路。也有弯曲的宽些的路,路上的雪被清扫了,堆在路边有半米多高。村长穿一件露棉花的黄大衣,腰上扎一圈草绳,怀里五个扣子掉了俩。他也戴一顶狗皮帽子,没系帽带,帽遮乎就自然上翘,露出黝黑的两个腮帮子。他穿一双棉靰鞡鞋(wù’la,原是满语音译,指一种东北冬天穿的皮质鞋子,北大荒当地通常是指表面用帆布制成的简易棉鞋,比较保暖耐穿),在雪地里跺着脚。
老跑腿子你怎才到?村长是瘦小精干的一小老头,一口山东口音中气十足。车老板嘿嘿笑两声,说,他们一到公社我就马不停蹄往这里赶,路上雪贼大……
天黑了,回去让狼掏了你,省得你个光杆子成天憋得难受巴拉的!村长的一句玩笑截断了他的话,两个人又笑。
村长已经走近车前,扫了眼墩子一家人,对墩子说,李墩子,俺代表十八里屯三十九户人家一百七十三口村民欢迎你一家!打今儿起,咱十八里屯就是四十户人家一百八十口人喽!
墩子抬起头看看村长有些自豪的脸,嘴里含糊不清地“啊……哦……”地吐出几个字,然后憨憨地一笑,从袖筒里摘出手来去握村长的手。村长戴一副棉手闷子——这种手套有一个大拇指,其余四个手指不分裆,是连在一起的,两只手套的手腕处缝一根长长的布条做成的绳子挂在脖子上——村长刚要摘掉手套去接李墩的手,突然改了主意,攥起拳头打在李墩的肩头,说,俺们是老乡,不用这个虚头巴脑的礼节。
墩子嘴里又“啊……哦……”地发出声音。墩子媳妇把话头接过去说,村长,俺家这口子三棒子打不出个屁,今后有啥事你和俺说!
村长再次打量了墩子媳妇一眼,见她个子不高,身体有些瘦弱,五官周正,眼睛里透出坚毅的光芒,身上的衣服虽说打了些个补丁,可是干净利落。村长呵呵地笑着说,好,看来你当家!俺们山东女人个个都不孬,能干活又会算计,好啊!他扭头对车老板说,老跑腿子,把他们一家人拉到美玲家,和她住南北炕去!
村长走在前面领道,车老板一摇短鞭,马车便跟在村长后面。车在村子里穿行,路两边有平顶的房子,也有人字形的草架子屋,全都矮趴趴的。拐了两个弯,村长和马车就停在两间房子跟前。
到了,村长说,就指挥墩子媳妇一家人下车。在这深冬寂静的村里,马车十分招人的眼,立刻围过来一些人。邻居憨妮子第一个到场,咋咋呼呼地帮着从车上往屋里拿破烂东西。热心的村长婶子也来了,还有另外几个女人。女人一到就不闲着,饮马喂马,卸车上的东西,一样样拿进屋里。两三个男人不知啥时候来的,见伸不上手,就在一边袖着手说了会儿话。
墩子媳妇愣愣地打量面前的小房子:房盖呈人字形,苫了厚厚的山黄草,墙是土坯垒的,也就不到一个老爷们的身高。窗户和门上都钉着塑料布,没有玻璃。
这就是给俺住的……楼……楼?墩子媳妇小声说。
贰
这两间小房子是村里盖的,美玲一家人住南炕,墩子媳妇一家人住北炕。房子的格局是进屋开的第一道门称为外屋门,进了外屋门,眼见两口大锅,另一边是放柴草的地方,这是厨房,北大荒人称为外屋。外屋通向里间有一道门,叫里屋门,里屋里有南北两铺大炕,可住两户人家。这两铺炕中间通常只有两米左右的距离。
南炕向阳,自然被“坐地户”美玲占据。北炕冰凉没有烧。村长提前告诉过美玲,今天有一户人家会分到她家北炕,晚饭前给烧了炕,饭多做出些。美玲全当耳旁风。村长就发了火,美玲这才磨磨蹭蹭趿拉一双布棉鞋下了炕。
车上的东西已经被众人搬进屋,人都挤在屋里,顿时热闹起来。大伙七手八脚帮着忙活,七嘴八舌地抢着说话——原来都是老乡。她们生火的,铺炕的——先把被褥铺上,热气上来得快。墩子媳妇一家七口人,就带来两铺被褥。北大荒不同于山东,冬天睡觉没有被子盖身上,怎么熬得过夜半三更的寒气。
大伙见缺这少那。憨妮子赶紧回家端来半盆糊豆面儿,还有邻居回家拿碗拿筷子的。村长婶子就对村长说,把你的黄大衣脱下来给孩子盖,我再回去拿个被来,明早打发一个孩子再把大衣送我家去。后一句话,村长婶子就转过头对墩子媳妇说。
村长说,墩子媳妇,先用大伙的,等你有空了,缺啥到公社去买。憨妮子从美玲家缸里盛水刷了锅,又盛出三大瓢倒进锅里。有人早已点着火,比大拇指还粗的蒿杆儿燃出的火焰舔舐着锅底,火苗里蹦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憨妮子手脚快,一边说说笑笑,一边和了糊豆面儿,下手攥成长团子,一个个下在开水里。这些面骨缀儿(北大荒人的叫法)在开水里迅速变硬,另一个妇女用勺子轻轻把它们搅动起来。这些黄色的诱人的面骨缀儿在锅里一圈圈地转动,热气迅速占领外屋,糊豆面儿的香气引诱得人肚子叫得更欢。
盆里的糊豆面全下到锅里后,水就不开了,盖上沉重的木头锅盖,加火烧了一会儿,水又沸腾起来,在锅盖周围溢出泡沫。一群在说话的妇女大呼小叫,溢锅啦!有人赶紧掀开锅盖,又有人赶紧用勺子搅动锅里上升的水,面骨缀儿就在水深火热中浮浮沉沉。过了一段时间,不等面骨缀儿熟透,孩子们实在等不及了,催娘盛了,就围在锅台上开造,烫得嘴一歪一歪的。墩子媳妇给车老板也盛了一碗,又给墩子和自己各盛一碗。白色的水蒸气把外屋填得更满,大人就到里屋说话。
村长有些歉意地说,老跑腿子,将就一顿吧,吃完领你到俺家对付一夜。
这里住不下,墩子媳妇一家七口人,一铺炕挤得满满登登的,南炕倒是人口少,可美玲那个人村长不愿意开口。
吃完饭,村长领车老板先走了。村长婶子、憨妮子们跟墩子媳妇唠了些嗑,说了老家山东的一些事,又说了来北大荒的“奇遇”,然后才都散去。他们这些人当中,有来得早的,是三年前的事了。“十八里屯”这个名字是今年才被写进县志里的。
美玲的男人张囤刚刚回来,他去十里外的东大泡子穿冰眼打鱼了。外面已经黑透了,美玲点上油灯,那是一个罐头玻璃瓶,瓶盖上穿一个铁皮做成的可以穿进灯捻子的管,灯油是村长在公社里要来的,每家分了一些。墩子媳妇就借着南炕上的灯光收拾些琐碎物件。在这狭仄的屋里,挤了两个不同姓氏的人家,她心里失落难受,但好在邻居们都十分热情。墩子和他的金银铜铁木五个孩子都睡下了。老二钻进老大怀里,老三枕着老二的胳膊,老四不知啥时候头和脚掉了个个儿,把一只脚丫子搭在老五的脸上。墩子媳妇把老四的脚拿下去,又把老二的胳膊从老三头下拽出来。炕已经上来了热乎劲,他们直接睡在破炕席上,把闲出来的褥子也当被子盖在身上。墩子没睡着,翻来覆去地像烙肉饼。
张囤回来得晚,他胆子贼大,也不怕遇着狼。张囤一进屋,满屋是生鱼的腥香味。
北炕来人家了,张囤对美玲说,然后不等美玲说啥,就对墩子说,兄弟,老家哪的?
墩子坐起来,说,平邑县的。
俺是临沂的,张囤主动说,俺是去年来十八里屯的。
张囤一边吃美玲给他留的两个大饼子一碗稀粥,一边和墩子唠嗑。开始墩子话很少,越唠越投机,就南炕一句,北炕一句地唠起来。美玲就去收拾鱼。墩子媳妇就说,美玲嫂子,我帮你收拾,就要蹦下炕。
不用,就两条鱼!美玲急慌慌地阻止。墩子媳妇就没动,继续借着她家的灯光缝补。
美玲收拾完鱼,冻在外屋里——外屋是上冻的——上了炕,嘟囔一句,费油,就吹灭油灯。他们的一儿一女刚刚睡下了。张囤已经吃完,两口子摸黑脱衣躺下。没有了灯光,墩子媳妇也就躺下,盖得不多,又因为南炕有个陌生的男人,墩子媳妇就偷偷脱下棉袄卷了当枕头,没脱棉裤。
孩子们都睡得很香,有一个说着梦话,不是来住楼吗……俺要住楼!墩子媳妇躺在墩子旁边闭了眼睛。南炕张囤家四口人粗细不均的呼吸声传过来。她觉得和陌生人住一间房子很不习惯,就睁开眼,稍欠起头,偷偷往南炕看。明亮的月光透过塑料布照进来,她看见躺着的人的轮廓,就赶紧把头重新放在棉袄上。从老家来北大荒,路上走了五天时间,本来很累,此时却睡不着。迷迷糊糊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墩子媳妇忽然听到南炕传来呼吸急促的声音,不难辨别,那是美玲的声音,她放肆地大声喘息。墩子媳妇羞得脸上着了火一样,做贼似的悄悄把脸用棉袄盖上,连喘气发出的声音都尽量控制得不能再小。她的心砰砰跳得厉害。
自己的腰被一只手从后面捏了一下,她知道是墩子的手,生气地把大拇指和食指放在那上面狠狠地扭了一下。那只手迅速抽回去,一夜再也不碰自己了。
叁
第二天上午,村长送来了公社里拨下来的一袋子糊豆面,半袋子大碴子,还有二斤粗盐粒。村长笑呵呵地对墩子媳妇说,响应国家号召的人家,粮食打下来前是会照顾的,吃的管够。开春后你和墩子都可以在生产队上干活,挣工分,干得多挣的工分就多,秋后分粮,年前分钱。这日子要是过不好,不怨别人喽!村长又小声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也不是不可能!
从此以后,墩子两口子白天出去在雪地里割蒿草,上山掰干树枝,也弄些乌拉草回来备用。人参貂皮乌拉草,都是北大荒的宝贝。这东西垫在鞋里,保暖防潮。晚上回家,从鞋里掏出来放在炕席下面熥一宿,第二天早晨撕吧撕吧,又变得干爽宣软了。墩子媳妇也做了一个油灯,跟村长要来些柴油,晚上点着,做鞋做衣服,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总是忙到很晚。
墩子家的柴草垛迅速长起来,炕烧得滚热,头半夜孩子们都热得一身汗,过半夜炕温快速下降,屋里就冷得冻耳朵。两铺炕上的人都蒙起头,身子蜷缩成球。
过了年开了春,漫山遍野的雪化净了,一根洋火,起了燎原之势。各村村长带领人把容易引燃的树林,人家等提前做好隔离带。熊熊大火在草甸子上燃烧起来,几天几夜才熄灭。这时候的北大荒风景独特:黑色的村庄黑色的土地,黑色的草甸子黑色的山……黑色,是春的底色,是生活的底色,是北大荒的底色。就在这黑色里孕育着彩色的梦想和将要发生的故事。
阳光和风都暖起来,墩子媳妇欣喜地发现,嫩绿的小草从灰烬底下钻出来,不知名的小碎花像星星点缀夜空一样,撒在草甸子上。各种鸟聚会似的多起来,捞鱼鹳喜欢贴着水面疾飞,一旦发现鱼的身影,它就一头扎进水里,再浮出来窜上天空的时候,长喙里一定叼着一条鱼。水鸭子在草墩子里突然扑棱起来,会吓你一跳,你一定要剥开草丛细心找,一窝野鸭蛋会和你邂逅。额篮子鸟在头顶时高时低地悬着,既不飞走又不落下,欢唱着美好的春天。
养了半个冬天的墩子一家人都胖了,肤色也红润起来。墩子媳妇想不到“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样的话,但她知道,是骡子是马,该拉出来遛遛了!墩子媳妇到公社抓了猪羔子养在“伐子”(用一种刀在草甸子上割下的草根土,由于草根多而密,把土连接得紧实而成块不散,可做垒茅楼狗窝猪圈的材料)垒成的猪圈里。她又买了鸡蛋,请村长婶子摸了小鸡崽(人工孵化),自己养几只鸡下蛋,过年的时候还可以杀一只待客。
两个人都去队里干活,家里喂猪养鸡的活交给大儿子李金他们。村里还没有学校,小孩子都没上学。墩子媳妇每天起早种了小菜园,她的菜下来得早,就送给憨妮子等一些姐妹。
墩子媳妇狠狠心买了一块布,挂在墙上,每到睡觉,就当床帘拉上。但夜半时分美玲急促的喘息声总也挡不住。还是要有自己的房子,哪怕小些也好。
白天要在生产队里干活,墩子媳妇就利用一早一晚的时间和墩子脱坯(把麦秸或羊草——一种牛羊喜欢吃的草,当地人也叫碱草——等铡短,掺在黄土里和成泥,用模具制作成长宽厚一致的长方体,这是过去农村垒墙的材料),几个大孩子也来帮忙。脱坯是个很累的活,北大荒的女人没有不能干的。村长婶子这么大年纪了,干起活来仍然像个年轻人,有一股猛劲儿,至于憨妮子,那更是女人中的翘楚,刨粪,铲地,割地,背柴,就连她的男人耿昌都得甘拜下风。但是全村公认最能干会过日子的女人,还当属墩子媳妇。她是她家脱坯的主力。
脱坯之前先要取黄土,黄土通常在地表一两米以下,由于村里盖房子脱坯用了大量的黄土,所以被挖了一个又深又大的坑。墩子媳妇用锹在深坑里挖出黄土来,装满两个她自己编的柳条篮子里,用扁担从坑底挑到地面上,直到攒一大堆,然后把铡短的羊草掺在里面,成为“壤筋”(后一个字读作轻声。相当于伐子里的草根),黄土挖个窝,再从洋井里压出水来,一担担挑过来倒进去,洇透了,用二齿子一遍遍叨起来,用锹一遍遍翻弄。这还不算,墩子媳妇是个急性子,她脱了鞋卷起裤腿光着脚就在泥里踩来踩去。墩子憨憨地笑说,傻老婆,脚要磨坏冻坏。墩子媳妇说,俺就是傻,你摊上俺,你可亏大发了!墩子就啊……哦……地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大嘴咧出得意的笑。
和好了泥,用锹铲到泥模子里,拿一把泥抹子压实抹平,慢慢提起模子,一块坯就成型了。单等它干了,就摞起来,用草盖上,防止下雨天淋湿。
墩子媳妇人缘不错,憨妮子撂下饭碗就来帮忙,还有村长婶子。美玲是不来帮忙的,整个十八里屯数她最懒,和谁关系都不好,大伙也就是看在张囤面子上不和她计较。
张囤是个好人,心眼好能出力长得也还行,可是好汉无好妻,娶了美玲这样一个女人,白瞎了他这个人了——村里人都这样说。美玲长相没得说,就是说话办事不招人稀罕,村里谁都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他们。
张囤和墩子关系尤其好,两人住一屋,睡前一定聊得火热。墩子跟别人总也没几句话,就是和张囤聊得来。直到美玲叫唤一声,睡了,烦死了,俩人才闭嘴。平时墩子有事,张囤经常帮忙,比如墩子脱坯。因为这件事,美玲有时会和他吵架。墩子媳妇觉得很过意不去,对张囤说过几次,大哥你忙去吧,你还那么多活。张囤说,脱坯盖房子总是要邻居们帮忙的,谁家自己能盖得起来房子。俺知道你怕美玲跟俺吵架,没事,她吵过就消停了,你别怪她。想想,张囤终于忍不住说,这娘们是熊瞎子害眼睛没治了!
墩子说,还真得谢你呢!
咱哥俩就差没磕头了,说这干啥?
还真是,你俩就拜把子吧!憨妮子说话快言快语,帮忙的好几个人都笑。
盖两间土房要用七百块坯,墩子两口子用了半年的时间脱了七百五十块。那时候房子都盖得矮趴趴的,有点接近于半地下式。进了外屋门,通常要门口里垫一块平整的石头做台阶,人走到台阶下才是地平面。这种房子少用材料,冬天也会保暖,但窗户小,夏天通风不好,就会闷热难当。家家买一把老蒲扇,吃饭,睡前扇一会儿,也是很惬意的。
每天天不亮,村长就会来到村中央的一块空地上。那儿有一棵老榆树,榆树的一个大树杈上用铁丝挂着一段报废的铁轨,这东西可是稀罕物,不知神通广大的老村长从哪里淘登来的。铁轨将近一米,重有三四十斤,村长在树上还挂一把铁锤,铁轨被锤子打击,发出的声音洪亮传得远。他每天早早敲响上工的钟声,大伙就会小跑着来村中央这棵榆树底下等待分派活。中午下工回家,赶紧做饭吃饭,不等吃完,钟声又响了。
肆
春天种地的时候,俩马或者仨马拉一副犁杖,犁后面用两根长绳子拴着一个木头拉子。拉子是覆土的工具,在行走中两块“八”字形的木板会把土合在一起,木板上固定一根木把儿做扶手。最前面的是个男劳力,扶犁赶马,最重要的是调试犁铧的深浅,这涉及到种子的深浅,关系到以后的出苗率。铁铧犁开黑黝黝湿润润的土,垄台就出现一道均匀的沟。扶犁手后面紧跟着的也是男劳力,胳膊上挎一个小箢子(形似竹篮,略小,用一种树条编成的,做工要精细得多),里面装了些种子,他一边一板一眼地迈着大步,一边把种子均匀撒在沟里。这是一个技术活,全凭手上的感觉。后面连续跟着两个妇女,她们走在犁铧犁开的沟里,用脚踩在种子上,把种子下面的土踩实。扶拉子也需要一个男劳力,拉子过去,把新鲜的土拉回垄台上,垄台就高出旁边很多,出现一道略弯弯曲曲的“鱼脊梁骨”。后面还有四五个人跟着,用她们的十来只脚不留空格地踩在“鱼脊梁骨”上,把垄台踩实。踩种子的和踩“鱼脊梁骨”的都叫踩疙瘩。
踩疙瘩通常由妇女来做,这算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活,相对来说,也不算太累。但同是踩疙瘩,在拉子前面犁开的沟里踩是最累的,速度要和马拉的犁杖同步,不然拉子碰在脚脖子上,轻的也会秃噜皮。拉子后面踩疙瘩的越往后越轻快些,因为前面踩的是宣土,后面就走在半硬不硬的垄台上了。
墩子媳妇在老家山东的时候,从没见过这么长的垄,这么大片的地。开始上工的头几天,她心情异常兴奋,地多就打的粮食多,粮食多社员收入就多。她自告奋勇,主动在拉子前面踩疙瘩。可仅仅过了两天,她就累得脚脖子肿了,但她知道自己需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咬着牙一瘸一拐地坚持。她和美玲憨妮子属于一副犁杖上的疙瘩手。美玲最先发现墩子媳妇瘸了,心中冷笑,装作不知。休息的时候——一般情况下很少休息,扶犁手是组长,他领导大家争分夺秒地干,只为了多出活,多挣工分,多分钱。只有犁杖出了毛病需要修理,或者谁找个沟坑的去解手,其他人才可以休息片刻——大家就地坐下,不管地上多潮湿多脏,谁也不会多走几步,浪费脚力。墩子媳妇一屁股坐下,抹一把脸上的汗,然后就揉两个脚脖子。她虽然咬着牙不吭声,可是痛苦的表情终于引起憨妮子的注意。她掀开墩子媳妇的裤脚,看见她脚脖子肿得胖了一圈,白得发着亮光。她咋呼一声,墩嫂子,脚肿了你咋不说?你还踩头一脚,你憨不憨?憨妮子把墩子媳妇的脚拉过来放在自己腿上,用手给她揉。一下手,疼得墩子媳妇呲牙咧嘴地叫唤一声,吓得憨妮子赶紧收了手。旁边除了美玲,都在嗔怪憨妮子,你这憨货,你不揉还疼得轻,你一揉,脚脖子要断了吧!唉呀,我轻点就是,墩嫂子一呲牙我也心疼!憨妮子说着,趴下去,给墩子媳妇吹了几下,然后轻轻地揉。墩子媳妇呵呵笑,女人堆里除了美玲把嘴噘得能挂个油瓶,其她人都在笑,扶犁手和撒种子扶拉子的三个男人也在笑。
嘚儿驾,随着赶马一声唱,犁杖又翻出新鲜的黑土向前走了,新土的清香味窜进每个人的鼻孔。墩子媳妇不听大伙的劝,执意跟在犁杖后面继续踩疙瘩。她喜欢北大荒独有的黑土地的清香味。
春种夏锄后,入伏拿大草,村里活不再那么急了。村长把男劳力派去邻村帮工。邻村有一所小学校,人家答应村长,开学时可以临时接收十八里屯的孩子入学。作为十八里屯的村长不能不有所表示。家里剩下了一帮妇女和老弱病残,村长给她们临时分成小组去拿大草。墩子媳妇领着憨妮子,村长婶子、美玲等十多个女人一组。她们说说笑笑往黄豆地里去,经过一片新翻的土地。乡里派来的一个拖拉机手天天在十八里屯翻地。那时候地有得是,只怕翻不出来,只怕种不过来。拖拉机手和十八里屯的大多数妇女都混熟了,一见了她们,就主动停下车狎戏几句。
墩子媳妇,我听说你蒸的馍馍又大又宣,好吃呢!啥时候给我尝尝!拖拉机手是臭糜子,一口标准的东北话,他把馒头故意说成了馍馍,而且加重了语气,脸上的表情自然就猥琐了几分。他人长得不赖,特别是脸,白白净净的。他的工作性质是连着一两个月回不了家,年轻火力壮,自然要“苦熬干休”的。他一见了女人,总会冒出几句开荤的话滑溜滑溜嘴。
墩子媳妇和墩子相亲相爱的,一心一意养活几个孩子。因为长得俊,穿着合身干净,村里先是有男人用言语挑逗她,可是她嘴皮子利索,都狠狠顶了回去,让他们赚不到便宜。一来二去,大家都知道她不但是个正经女人,而且不好惹,再也不敢拿她开玩笑了。
拖拉机手是个愣头青,不明所以。墩子媳妇用眼睛狠狠瞪着他说,俺蒸的馍馍只给俺儿吃,你又不是俺儿,回家去找你娘吃馍馍去!
拖拉机手一时无语,脸红了。旁边的女人们这才意会到了两个人话里的意思,笑得前仰后合。
憨妮子补了一句,哎,俺说你个臭糜子,你娘喂你吃馍馍到好几岁,你没吃够,那就再回家找你娘呀,她老人家怀里藏俩呢!一群妇女都在笑。她们绕过拖拉机,往前走。
美玲故意磨蹭着,落在人群后面,她走到拖拉机前面的时候,姐妹们已经走出去几十步开外了。她两脚一前一后,蹲下,把后腿曲在屁股下面,把前脚上的鞋带解开,又重新系了一下。
拖拉机手站在拖拉机的链轨上往她那里瞧。美玲穿一身花布衣服,没有补丁而且挺新,这和刚走过去的那群女人不同。美玲喜欢穿而且舍得花钱买。她的花布裤子有些瘦,蹲下的时候,屁股就坐在后脚上,自然被垫出一个坑,更显得屁股圆润肥壮了。
拖拉机手的目光像被一根绳子拴在美玲身上一样,挪不开了。没等他看够,美玲站起来就走,他赶紧唤了一句,美玲——
美玲回过头,四道目光就啪啪撞在一起。
拖拉机手蹭地跳下链轨,一边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一边说,美玲,我这旮瘩有饼干,一会儿饿了,你来车上吃啊!美玲没用话做回应,只是把小白脸子深深看了两眼,然后一扭一扭地小跑几步去追前面的人群了。
所谓拿大草,是这样的。黄豆已经没过了膝盖,新出的零星小草被黄豆遮在下面已经长不起来了,但是还有铲地时落下的大草,和黄豆高度不相上下。拿大草就是把这一部分大草拔掉。墩子媳妇领着女人们每人两根垄,见了大草就拔下来。为了防止拔下来的草遇雨复活,就把草搭在豆棵上暴晒。没有大草就往前走,所以速度还是很快的,但是她们都没有美玲快。今天的美玲心里就像长了草,她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拖拉机手那张白脸在眼前晃——他的脸不同于张囤以及墩子等十八里屯所有男人的脸,他们的脸黑得就像从锅底下掏出来的烧熟的土豆。美玲骑马观花似的“出出出”一会儿就大步走出去很远。后面村长婶子一个劲儿地喊,美玲拿仔细些,落了这么多!
没用一个时辰,美玲已经往返几个来回了,把她们远远甩在后面。墩子媳妇、憨妮子和村长婶子唠着家常,突然憨妮子问了一句,哎,美玲呢?懒驴上磨屎尿多,这娘们又蹲坑去了?墩子媳妇脸上挤出一丝冷笑,冲拖拉机那里努了努嘴。
拖拉机这会儿已经熄了火,远远停在翻好的地那头。憨妮子明白了,张嘴又要往外冒虎气,被墩子媳妇瞪了一眼。憨妮子还是忍不住小声说,臭糜子有什么好的,俺咋就看不上他?哎,你们知道“臭糜子”仨字儿啥意思不?
墩子媳妇摇头,其她几个女人也凑过来听稀奇。憨妮子就说,咱们管当地人叫“臭糜子”是有原因的。他们喜欢吃糜子,就是黏豆包。一到冬天,当地人家家发糜子面,弄得屋里酸臭酸臭的。你们谁要是去一户生人家,只要闻到有臭味,就知道是当地人,不,是臭糜子!
几个女人听憨妮子说笑,一会儿看见美玲从拖拉机驾驶室里钻出来,绕了个圈从草棵里回来,若无其事地装作系裤腰带,还说,撒泡尿都让蚊子咬了腚了!
憨妮子一边拔着草一边阴阳怪气地说,吃了人家的,人家可不咬你的腚吗?
伍
北大荒阳历五月份开始种地,那时候效率极低,直到六月过了才种完,通常到九月二十号前后会有初霜。霜来了,除了毛嗑不会冻死,还会继续生长一段时间,直到霜冻来了才能终结它的顽强生命,其它各种作物会宣告生命终结,或者叫果实成熟。墩子媳妇在北大荒也大半年了,她也成熟了,迅速成长为一个好劳力。春天踩疙瘩还累肿了脚脖子,夏天铲地就能跟上大溜了,到了秋天割豆子割谷子居然可以当妇女的“打头”了。她挣的工分每隔一两个月都会长,秋天的时候已经是村里所有妇女的头子了。
憨妮子说过,你看她细胳膊细腿的,就是劲大,干啥都比我强。村长婶子说,妮子,你墩嫂子是咬着牙硬挺呢!她哪是劲大呀?
是的,为了孩子们能吃饱饭,为了将来给他们盖上房子说上媳妇,她和墩子都流血流汗不流泪,咬碎钢牙咽肚里,在硬挺呢!
半夜,南炕传出均匀的呼吸,墩子媳妇累得浑身骨架疼,翻了几回身子都睡不着,倒把墩子弄醒了。她把墩子的手拿过来放在自己手心里轻轻轻揉着,小声说,俺俩努力,来年盖两间房子,俺一家人有了自己的窝,那才叫家!过个三两年,再脱坯给老大盖房子,说个能干的媳妇,咱们的日子越来越有奔头了!
墩子任她捏自己累得变形的手,说,俺笨,可俺有力气,你和孩子都能过上好日子!
墩子媳妇想起在老家吃不饱的日子,现在起码饿不着,一天比一天有盼头,心里十分满足。在北大荒,她已经融入了蔓草湖坡的生机里,融入了无边无际黑土地的胸膛里。她觉得自己像一粒种子一截草甸子下的根,真正的生长才刚刚开始。
她突然满腔子里集聚了热情,狠狠把墩子的手咬在嘴里,这还不够,她把身旁这具滚热的躯体紧紧圈在臂弯里,把咚咚跳的心贴上去。你不笨,俺和你还没过够呢!
第二天,村长借给墩子一辆马车去山上伐木头,准备盖房子的梁柁、檩子和椽子。和墩子关系好的几个人都请了假去帮忙。
多年以后,张囤说起这事依然泪流满面,他不能原谅自己,我怎么就不劝住墩子,那棵树太粗了,我们几个人装不上车啊!
墩子不服,谁也劝不住,他要给媳妇和孩子最好的,他要把山上那棵公认的树王锯下,拉回去做梁柁。墩子先爬上树,解下不知被哪个村子里的什么人系上的红线绳,指挥好哥们,锯!一个人搂不过来的树被锯倒,装车的时候,墩子被砸在树下。
张囤赶着马车,拉回来的是墩子不是梁柁。车停在门口,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哭响起,墩子兄弟,到——家——了!
墩子媳妇出工还没回来,有人通知了她和村长。墩子媳妇跑回来大哭三声大叫三声,墩子——俺的墩子——骨肉墩子啊!
第三天,墩子媳妇执意率领着憨妮子,村长婶子五六个妇女,当然还有张囤,村长等好几个男人,墩子媳妇亲自赶着四匹马的大车进山,拉回来那棵墩子相中的树王。墩子媳妇把树上粘的男人的血擦净,请木匠用树王打了一口棺材,装殓了墩子,埋在了后山。背靠青山,眼望十八里屯,他把媳妇孩子都永远盛在眼睛里了!
十八里屯的村民以为墩子媳妇会消沉下去,可是她发送完墩子,立刻出工,并找机会请人和她上山伐了树,拉回来。直到一切准备好,就等来年挂了锄盖房子了。
墩子已经作古,十八里屯的人就不再提他,墩子媳妇被叫成大金娘。大金已经窜高了个头,是个大小伙了。
秋天来了。草甸子上的天透亮了,风凉爽了,生产队养的几十只羊悠闲地吃着草和草籽。新来的一户人家就娘俩,娘腿瘸,她闺女八九岁。村长照顾她娘俩,让她放牧。她闺女跑得快,帮娘赶羊。娘俩挺励志,一边放牧一边割猪草,轮流背回家喂家里养的两头猪。
北大荒的早晨需要穿长袖衣服了。苞米棒大都垂下沉重的身子。大毛嗑的花盘一圈的舌状花已经干了,花盘正面果实上的管状小碎花一碰就掉落了,露出花盘上排列整齐的毛嗑粒,像白白净净的巧手摆弄的艺术品。偶尔还会看见几只小飞虫流连在花盘上,嗅闻今年最后的甜蜜。风从黄豆地里过,豆粒在豆荚里像不安分的孙悟空在铁扇公主的肚子里,调皮地碰响豆荚。
社员都忙着割场园上面的草,坑包的平一下,挑了水泼在上面,赶着马拉着石头滚子压实压平,其他人就用石头或砖拍平马蹄印,准备迎接丰收的果实。大金娘直起腰,指挥儿子李金好好赶马。她用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留下一条泥道道。李金现在是半个劳动力,干一天活记五个工分。
工分是农村大集体时体现社员劳动值的评定方法。一个正常男劳力出一天工记十分,女劳力一个工一般记五分六分,大金娘因为能干,记八分,
来北大荒的第二次挂锄后,大金娘请了村里的男人帮忙盖了两间房子,张囤在其中出了很大的力气。这期间,美玲和张囤发生了更多的矛盾。
终于盖好了房子,不等潮湿劲过去,大金娘和孩子们就搬进去了。当天,大金娘准备了两桌酒席,菜很简单,把村长老两口、憨妮子两口子、张囤两口子等都请来吃了一顿。除了美玲,其他人都是盖房子的功臣。
大金娘从此领着五个儿子住进属于自己的两间土房。那时候,村里大部分人家还住在公家的房子里,还住在南北炕上呢。
有一次,大金请求村长派他去公社拉化肥,回来遇到大雨,雷声让马受惊了,四匹马拉着一辆车疯狂地蹿,它们慌不择路,遇沟进沟,遇坎跃坎,差点翻了车,把大金和部分化肥甩下去。四匹马拉着车回十八里屯后,大伙在半路上的雨水里找回大金。
大金半夜发起高烧,眼见烧得说胡话。大金娘几次开门,数落天上的瓢泼大雨,急得直跺脚。一狠心,冒雨去找张囤。张囤赶紧套了队上的马车,拉上大金往公社去。半路过不去了,雨水冲坏了路。张囤背起大金,大金娘扶着,三个人趟过没腰的水去,一路跑着去了公社卫生所。打了退烧药,大金的小命保住了,张囤却累得虚脱。
张囤和美玲关系越来越糟糕,虽然北炕已经不住人家了,两口子仍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终于张囤气急眼了,打了她一巴掌。
从那天起,美玲不见了,遍寻不着。几个月后有人说,曾看见她跟一个男人在县城手拉手逛集市,那男人是以前在十八里屯开拖拉机翻地的那个臭糜子。大金娘村长婶子等劝张囤,去找美玲吧,别让俩孩子没了亲娘。张囤说,这样的娘,有更丢人!从此,张囤领着两个孩子过起了艰苦但却不吵不闹的日子。
在大集体的那些年,人们过得并不好,五九年到六二年全国困难时期,北大荒大量往外省调拨粮食,也饿死过人。即便最困难的年头过去了,也只能勉强闹个温饱。大金娘拉扯五个孩子长大,还张罗着盖了三间土房,先给李金娶了媳妇住东屋,又给李银娶了媳妇住西屋。几年以后,大金娘又张罗盖了三间土房,先后给李铜李铁成了家。
陆
八十年代,北大荒解散了大集体,土地承包到户,改革开放的春风拂过神州大地,吹到十八里屯,吹进小强奶奶的心里。
此时,大金已经四十多岁,儿子小强也十几岁了。在十八里屯,人们又给大金娘改了称呼,叫小强奶奶。
说起小强奶奶,满屯的人都竖大拇指。她领着一帮儿子儿媳,种地,养殖,开了小卖店和十八里屯米面加工厂,迅速富裕起来,给李木盖了三间大瓦房,娶了媳妇。她当娘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
憨妮子多年前就跟小强奶奶说过,你和张囤搬一块住得了,别老封建。咱们得跟上时代,既然喜欢,就勇敢地迈过去!你俩都几十年的情谊了,这样单过着,让我看着都难受。小强奶奶开始的时候头摇得像拨浪鼓,她说,我心里还有墩子,我也不能让五个孩子受一丁点委屈。后来憨妮子再劝,小强奶奶就渐渐改变了想法。虽说自己六十了,可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自己现在是一身轻快。电视上不是讲吗,最美夕阳红。她和张囤风雨几十年,张囤的心思她懂。他暗里明里都对她讲过,和她组个家庭是他这辈子的心愿。在美玲还睡在他被窝里,这个想法有时会突然钻进他心里,赶都不走。现在时机成熟了,不,熟透了,熟得像裂花的西红柿,再不把握住,西红柿会烂掉,自己和张囤也会错过半世姻缘。我是北大荒女人,我的敢闯敢拼敢作敢当哪去了嘛?墩子一定会愿意看到我有个依靠,而且依靠的是他最交心的哥哥。
小强奶奶和张囤经过一次秘密约会,就分别召集家庭成员开会去了。
小强奶奶的金银铜铁木五个儿子,五个儿媳,和最大的孙子小强列席会议。
小强奶奶鼓起勇气,第一句话就说,我要和你们张囤大爷登记结婚!然后她看见儿子儿媳们惊愕的表情,这是她提前就预见到的。
我反对!大金说,娘,你都六十了,你是我们十个人的老娘,这叫我们在十八里屯,甚至在乡里还能抬起头吗?其他人也都随声附和,只有小强没出声。
小强奶奶从椅子上霍地站起来,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
我是北大荒女人,我有我的一杆秤。自从跟着你们的爹有了你们五个孩子,我心里再也没有了自己。你们的爹死得早,为了拉扯你们长大,给你们盖房子娶媳妇,我怕你们受委屈,我也怕村里闲言碎语怕你们脸上挂不住,所以多次拒绝了你们张囤大爷跟我的请求。现在咱家日子好了,你们也都成家了立业了,我也想要自己的生活,我想要压在我心里几十年的爱情!
小强奶奶!大金重重说出这个称呼打断了她的话,你现在是小强的奶奶了,你儿孙一大帮了,你还说什么——爱情!大金愤愤离去,一帮儿子儿媳都离开了。
小强叫了声奶奶。她摆摆手,示意他也离开。
小强奶奶颓然坐下,捂住脸,无法抑制的眼泪流出来。上次哭,还是墩子去的时候。
她流了几串眼泪,像是把心中的郁闷委屈难过都倒出倒净了,就狠狠擦了眼睛,站起来去找张囤。
俩人在十八里屯后面的山脚下坐着,上面不远就是墩子的墓地。小强奶奶不说话,只把脸拉得像北大荒的冬天一样长。
张囤觉得浑身不自在,他轻轻叫一声,小强奶奶……
坐在他对面的女人顿时炸毛了,她从地上弹起来,用她年轻时的嗓门加了飞快的语速说,别叫我小强奶奶!别叫我小强奶奶!我从小时候就是老赵家大闺女,嫁了人是墩子媳妇,墩子死了我是大金娘,大金大了我成了小强奶奶!我,我一个从北大荒走来的,坚强的,有自我主见的女人,一辈子吃苦耐劳给人当榜样的女人,竟然没有自己的名字,我不是谁的闺女谁的媳妇谁的娘谁的奶奶,我就是我,我有名字,我叫赵月娥!赵月娥赵月娥!你听懂了吗?
张囤先是很错愕,但想想觉得自己理亏,所有十八里屯的人理亏。墩子一家人欠这个女人的,十八里屯也欠这个女人的,就连北大荒建成福地安居之所,也是她这样的一群女人出了一半的力量。张囤拉小强奶奶坐下,轻声说,你受苦了……赵月娥!
赵月娥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缓了一会儿。张囤,从今儿起,咱俩过自己的日子,咱不在十八里屯碍他们的眼。我看你刚才来,脸上就不高兴,你那对儿女也不同意吧?是,我那俩祖宗也只图自己幸福快乐,哪管我这个老家伙!那张囤咱就走,去县里,租个房子过咱自己的日子。对了,咱屯子出去的那个女企业不是在县城里有一家企业吗,她给我打过电话,要雇我去给她看货呢!好啊,月娥,咱这对老家伙私奔去!两个人都笑了。那里还有我的南炕邻居美玲!还有跷了我原媳妇的死对头那个拖拉机手!两个人又笑,笑得得意又放肆。他们不怕墩子听见,他们不瞒着墩子。
第二天,赵月娥和张囤就出现在县城的大街上了,他们租了一个房子,买了锅碗瓢盆,还在门上贴了一个大红喜字。
十八里屯的两个家庭联合会议在紧急召开。李金说,昨天一整夜我都没睡着。咱娘一辈子不容易,老了我们该给她她想要的幸福,我们不该当他们俩的拦路虎。张大爷帮咱发送了爹,帮咱家盖了五六所房子,我小时候有一回发烧,背我趟过没腰的急水流送到卫生所救了我一命,他早就是咱的爹了?大金走到张囤两个儿女跟前问,如果两位同意,我愿意拾掇出两间房子,把两位老人接回来。
几天后的一大早,李金、憨妮子和张囤的两个儿女敲开赵月娥和张囤租屋的门,不容分说,把两个老人抱进面包车,一路往十八里屯飞奔。家里已经摆好酒席,赵月娥的一帮姐妹兄弟,还有些后生,正等着两个主角回来好开席呢。
车到了十八里屯路口,那里有竖了多年的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工整的小楷:
一九五二年,“十八里屯”正式命名,第一批移民这里的山东籍人有,魏国强,耿昌,张囤,李墩子……
车一闪而过,憨妮子对李金说,我说村长大人,当年建设十八里屯的时候,就有你们这些老爷们,没有我们这些老娘们什么事啊,赵月娥的名不该有啊?我柳芳华的名不该有啊?赵月娥接过话来说,还有早没了的村长婶子,魏国强的老伴张梅花。该有!明儿我就砸了旧碑换新的,我这个四百多户人家近两千口人的村长还是有这个权力的。
车继续往村里开,阳光普照,万物争荣。周围都是毛嗑地,正值花盘开放,万头攒动,和太阳比着光彩和生机。一丝带甜带香的气味充满车内。村里一家养蜂的在一块空地上摆满了上百箱蜜蜂,这些可爱勤劳的小蜜蜂在空中来来往往。我要是在这附近批块地,建个瓜子加工厂,不是既能带动乡亲们种地的积极性,增加他们的收入,又能赚些钱吗?如果跟孩子们过得不顺,还可以和张囤到县城买楼房。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真的可以实现的——她想起当年老村长说的这句话,嘴角竟然不自觉露出微笑。这样想着,突然的鞭炮声吓了她一跳,车就刹在院门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