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各怀心事
一连几日董宇轩都忙着和南海过来的商人谈着鲛丝的生意,因为在那里遇过一次恶人,所以南海是董宇轩一直避而不去的地方,但那里的鲛丝却是董家发迹的根源之一,以至于董宇轩每年都会遣人同南海的商人聚上一次。这一次一拖就是十余日。
晚膳的时候,老夫人遣房里的大丫头云锦过来请了董宇轩过去,其时,董宇轩在三夫人初蕊房里一边看着账册,一边听着三夫人讲着听来的小笑话,两个人正谈笑得开心,云锦板着脸一本正经的回话,让三夫人顿时白了脸,咬了牙进了里屋。董家家教极严的,老夫人房里的丫头们个个都是端庄不苟言笑的,久而久之,竟都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傲气了,就让他这当爷的人有时候面子上也过不去。云锦回了话,也不等董宇轩应承,微微福了福身就挑了帘子出去。董宇轩是极孝顺的,不好跟母亲房里的人发脾气,只得让下人服侍更衣匆匆去母亲房里回话,穿过曲径回廊的时候,隐隐约约的传来女子的哭声,衬着夜风愈发显得凄凉,侧耳仔细听却又如同游丝般不明方向。董宇轩站定了听了好久却仍辨不清哭声从哪里传来,倒是提着灯笼的方喜儿瞠大了一双眼低声道:“爷,咱快走吧,这声儿怕不是咱院子里的,别黑灯瞎火的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
“方喜儿,这几日你可看到玲珑了?”不知道为什么,董宇轩第一个便想到那青涩的丫头。
“有日子没看着了,爷怎么想起问她了?”
“我不在家的这几日,家里可还安宁?”
“嘿嘿,爷是问三位夫人?二夫人读书,三夫人听戏,四夫人刺绣,都忙着便没生出过什么事儿来!”
到老夫人房里的时候,老夫人已经用过了晚膳,云锦正侍候着茶果。看到宇轩连忙福了福身子,有眼色的带了房里的丫头婆子出了房守在檐下。老夫人却没拐弯抹角,只简简单单的说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董家该有传人了。临了让云锦提了灯笼送董宇轩回去,出了老夫人的院门,董宇轩便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云锦提着灯笼只管走在前面,那提灯送人的差事只是借口,且看她一路上向东院儿而去,董宇轩心中一声苦笑便全明了了。
董家东院只栽了几株海棠树,远没有其他院子的奢华,院门楣上倒是极雅致的提了字,这里是董宇轩二夫人璇玑的住所。董宇轩在院门口停住了脚步,这里本就僻静,在夜里更添了几分萧索,董宇轩是喜欢热闹,讲究风光的人,看了这儿忍不住皱眉,这时前头的云锦从院门里回过头,才搭上了话来,“爷,时候不早了,还请爷快点儿进屋安歇。”
董宇轩着实有些恼了,这家必竟是他当的,没理由让个丫头来处处提点。但云锦似乎早就料到他的想法,此时竟然只轻轻一笑,“爷不要怪奴婢多事儿,老夫人前些日子身体不适,二奶奶衣不解带的伺侯了十来天,赶上爷跟南海的客人洽商,二奶奶怕扰了爷特意没让下人们通报给爷,老夫人直夸二奶奶体贴呢,只是二奶奶身子弱,老夫人嘱了奴婢带爷来东院儿里瞧瞧,爷……二奶奶体贴爷和老夫人,老夫人自然也是体贴着二奶奶的。”
云锦长篇累牍的说过一席话,面不改色的瞅着董宇轩,丝毫没有半点儿退让,倒让董宇轩心里生出一丝敬佩来,随口笑着说道:“爷倒是没你们这些忠心的奴才细心呢。”说着也不理云锦的反应抬腿进了房里。
这是董宇轩第二次仔细看玲珑,其时,玲珑正垂着头跪在地上伤心的抽泣。翠绿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如此瘦弱,董宇轩心里没由来的一痛,一口气被憋在心里,哽住了喉咙,让人忍不住想大吼一声。然,董宇轩必竟是董宇轩,他淡笑一声坐到南炕上。
云锦跟进来时就看到这诡异的一幕:董宇轩一脸淡笑的笑在炕上,眼睛却不曾看一眼迎上前来的璇玑,玲珑委屈的跪在地上。云锦是个聪明人,这场合断没有她置喙的余地,只福了福身子便告退了。霎时内间里又只余了他们三个人。两个人尴尬的面对,一个人跪在地上轻轻的啜泣。
“好些日子没见了,要教训丫头也不必赶在今天,让她下去吧。”董宇轩不知道为什么开口竟是为那丫头找了开脱的借口。
璇玑笑了笑,长长的睫毛便垂了下来,在如玉一般的脸上投下阴影来,杏色的缎衫在她身上更显得她瘦削,一双手指干净得未涂蔻丹,此时正绞着帕子。“爷说的是,玲珑……你下去吧……”
“姐……小姐……我……”玲珑突然仰起头,那璀璨的眸光让董宇轩突然心惊肉跳起来,这个还是那个软弱青涩的小丫头吗?
“玲珑——”璇玑突然沉下声来,那声音竟突然透出不容人辩驳的威严来,“你给我下去——”
“是——小姐”玲珑眼中的光彩突然黯淡了,如同一颗明珠蒙了尘,一瞬就卑微了起来,她从地上爬起身来,却未向董宇轩告退,万分落寞的走出房去。
房里越发静了,两个人各怀着心事,却不言语。
“前几日母亲的病有劳你了。”董宇轩干巴巴的说。
“那是作儿媳的本份,怎么能说是有劳?”璇玑说话时一直垂着头,态度恭顺。“倒是爷这几日与南海的客人洽商更是辛苦呢。”
桐馨去世,璇玑是由母亲作主娶进门来的,论样貌品性出身家世自是与董家般配的,然,董宇轩要的绝非如此。对于桐馨,董宇轩只是痴念,虽然夫妻以前如何恩爱已经全然记不得,但是在董宇轩看来两人绝非如此相敬如冰,暗暗的消磨了彼此的耐性。虽然母亲如此中意这房媳妇儿,但董宇轩就是不喜她冷冷的性子,所以宁愿守着出身娼门的三姨太初蕊和小家碧玉的四姨太淑文也不愿涉足这里。三人中璇玑进门最早,已经有七个年头,但是两人相聚的日子加加减减也不够一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董宇轩越发感到气闷,忍不住站起身来在房里来回踱了几步。璇玑只垂首站在一边,竟也不问他原由。
“你也倦了,歇着吧。”董宇轩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璇玑坐在阴影里,脸色越发白了,手指依旧绞着那方帕子,一声不响的,良久一滴泪倏的浸透了帕子,这样一个人,连哭也是无声无息的……
董宇轩气闷得从睡梦中醒来,叫了外间伺候的丫头拿水来,叫了几声却是没人,想必是睡得沉了,于是披了衣服准备自己下床,低头找鞋的时候却突然发现面前出现了一双月色的绣花小鞋,惊的他险些叫出声来,抬头却见玲珑似笑非笑得望着他。
“爷,你真的什么都忘记了?”
董宇轩心里暗自好笑,果真没出他的意料,这丫头倒真找上他来了,那夜的缠绵还萦绕于心,那般热情如火的女子断断是不会甘心屈于人下当个粗使丫头的。既然是陪嫁过来的,他倒也不介意收了房,只是心里还真不知如何跟那冷得如冰一样的女子开口说这事儿,心里隐隐觉得不妥,但这不妥缘于何事却总是想不清理不明的。
“呵呵,我哪是那薄情寡义的人?日后定会给了你名份。”说着伸手去拉玲珑的手。
玲珑突然冷下脸来,煞白的一张脸竟然有几分狰狞,她劈手甩开董宇轩的手,冷笑道:“你道你真的不是薄情寡义的主儿吗?”她说着竟探过身来,一字一句的问到董宇轩脸上来,“你道玲珑璇玑,璇玑玲珑是什么关系?你道姚桐馨是怎么死的?你倒活得逍遥自在?眠花宿柳的腌杂事儿在外面做就好了?竟拿到家里来让我们姐妹犯恶心,你道你的荣华富贵是怎么来的?竟不知好歹的在这里当起爷来了,你是哪门子的爷?”
董宇轩被她一顿抢白,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玲珑探着身子步步紧逼,冰凉的手上竟涂了艳红的蔻丹,在月光下被照成乌黑的色彩蓦的横在他面前,倏得掐住他的脖子。
“玲珑,住手——”董宇轩突然听到璇玑的声音,此时这声音听起来竟然是如此美妙,董宇轩项上骤然一松,他猛的坐了起来。
月光如洗冷冷的照在房内,窗棱上的牡丹花格仿佛在夜里悄悄开放,夜,如此平静。
原来一切只是一场梦。
董宇轩抹了一把身上粘腻的冷汗正准备重新躺回枕头上,蓦得听到一声惨呼。
“来人啊——有人跳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