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里红花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23岁这年我住进了养老院。

院子里前两天就拉上了横幅,写着“欢迎义工入住馨家园养老院一周年”。

没错,我正是这里的义工,我的工作是每天带着部分生活尚能自理的老人们进行晨间锻炼。回报是我可以以每个月300块的支出,住在这家环境清幽的城郊养老院里,有独立卫浴,标间。

跟我一样的年轻人还有4个,大家住在这里的原因大同小异,也承担着不同的义工任务。总的来说,就是“空巢青年”和“孤寡老人”的抱团取暖,好在我们彼此感觉都不错。

我的正式工作是一名舞蹈老师,梦想是在这个二线城市里拥有自己的舞蹈室。当然,现实很骨感,市区2000块一个月租金的单身公寓都让我望而却步,更别说租下一个200平的工作室了。

老人们尊称我“笑笑老师”,我的名字叫肖笑。在养老院我有几个固定的学生,爱争风头的黄老头,八卦通孙奶奶,精致爱打扮的刘教授,脾气不太好的王阿嫲。

不同于其他义工朝九晚五,除了固定的舞蹈课程安排,我大部分时间比较自由,周一到周五白天基本都待在养老院里,和老人们相处的时间更多一些。今天义工们却都提早下班回来了,这是我们来到馨家园一周年的纪念日,也是一月一度的联欢会。

春日午后,太阳晒得懒洋洋的,老人们却兴致很高,跟大家一起装点着联欢会,有节目的老人在默默地练习着。

我鼓着腮帮子吹气球,走到坐在凳子上摆弄着葫芦丝的黄老头身边,看着他摇头晃脑地吹着曲,光秃秃的脑袋像颗发光的卤蛋在太阳底下晃来晃去。

“老头,你这次可不能再输给一楼的大爷了……”我凑过去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嘿,你这丫头!”黄老头转过头没好气地看了我一眼,“我什么时候输给他了?”

“你上次吹跑调,风头都被人家抢了,刘教授这个月都没搭理你……”在黄老头起身要揍我之前,我带着球一溜烟跑掉了。

跑了半路上,却被刘教授拦住,摊开手臂问我:“笑笑老师,你看我这身怎么样?”

我仔细端详着她,细致盘好的头发戴着银色的发簪,一身优雅的素色旗袍,肩上披着雅丽的披肩,脖子上的皱纹和松垮的皮虽然昭示着她的年纪,却压不住不俗的气质。

只是脸蛋两边的腮红打得太过分了些,看着实在有些滑稽,我忍着笑,从挎包里拿出散粉,轻轻在她的脸蛋上扑了扑,再退后一步看了看,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这样就好了,今天绝对一展歌喉,艳压全场!”

她捂着嘴笑了,眼睛眯成了月牙,嘴巴上却不饶我,“我们老胳膊老腿,有什么好看的,还是要看你们年轻人的节目,笑笑老师,这次说什么你也要跳舞给大家看。”

“是啊是啊!”孙奶奶顶着一头银发,眼神矍铄,凑了过来,“笑笑,你平时带着我们锻炼,哪能施展拳脚,今天给大家伙舞一曲啊!”

“这个嘛……”我缓缓地向后移着步子,瞅准时机夺门而去,嘴里回道:“再说啊!”

2

场地布置好了,太阳也渐渐有了西落的趋势,现在15点10分,距离联欢会开始只剩20分钟了,大家都在进行着最后的练习准备,唯独没有看见王阿嫲。

我在院里四处找了找,正当没头绪的时候,却看到她在二楼走廊向卧室走去,脸垮垮的,不太好看。

王阿嫲留着利落的短发,眼角和嘴角都往下垂着,也不爱笑,平时就看起来不大高兴的样子,今天这一看,似乎更加不好惹了。

我追上去,问她怎么还没换上准备的舞蹈服。她抬眼看我,愤愤地说道:“啊呀,不跳了!”说着往房里走去关上了门。

我有些不知所措,这段时间以来王阿嫲央着我教她跳舞,说是要在联欢会上好好表现一次。

好几次都看到她独自一个人在院子里练习,我还挺期待的,不知道这又是唱哪一出。联欢会按时开始了,老头老太太们相继亮出了自己的绝活,一时间欢声笑语不断。

我凑到孙奶奶旁边坐着,问她王阿嫲怎么回事。果不出意外,她略有些得意地回我:“不知道了吧,她中午跟食堂小蔡吵了一架,不痛快呢。”

“吵什么?”

“她啊,嫌食堂菜不好,有怪味,说小蔡要下毒害死我们……”

我心内无语,这又是看了什么新闻,蔡阿姨估计气得不轻。

孙奶奶继续说着,“小蔡说她不积口德,难怪儿子媳妇都不来看她,一来二去的,吵得不可开交了。”

真是头疼啊,王阿嫲这脾气……联欢会过半,护工阿姨好说歹说才把王阿嫲劝出来,她却说什么也不肯表演。

我清了清嗓子,对大家说道:“唉,那我只好勉为其难,代王阿嫲给大家表演了。”

音乐响起来,我跟着曲子,开始翩翩起舞,眼睛去看王阿嫲,见她抱着手臂坐在椅子上,脸上仍旧是不愉快。随着大家打着节拍的掌声,脸色才渐渐缓和了些,眼神也开始跟着我的步子。

时机到了,我停了下来,装作记不起动作的样子,皱着眉想了又想,音乐还在放着,大家看我忘记动作都鼓起掌来,鼓励我。

只有王阿嫲,有些坐不住了,用手指了指提醒我动作,见我仍旧是一副看不懂的样子,一着急脱口而出:“你抬脚,抬脚!”

旁边的孙太太和刘教授,架着她推到台上让她跳,王阿嫲这才半推半就地跟着音乐动起来,刚开始是扭扭捏捏地摆了几个动作,大家都起哄地叫起好来,这才撒开了手脚跟着音乐舞起来。

欢快的曲子,此时飞出了高高的院墙,她站在所有人中间尽情地舞着,午后的阳光穿过一张张迟暮的笑脸,老人们挥舞着手臂,召唤着他们的青春。

留影纪念后,联欢会结束了。王阿嫲一边作势捏我的耳朵,一边教训我:“净忽悠我!你教我的舞,你会不记得?”

我缩着脖子往后躲,“阿嫲呀!我要教那么多学生,哪里会记得每支舞哟~”

“啐,你就欺负我这个老货!”王阿嫲嘴上骂着,脸上却是微红的喜悦。

我挽起她手臂,哄她开心,“阿嫲,你今天要是穿上舞蹈服好好跳,肯定不输刘教授,准能拿个第一名!”

“我可没她们那么爱打扮,老皮老脸的,花里胡哨!”

我从身后拿出一朵别致的小红花,送到王阿嫲眼前,“呐,这可是第一名才有的小红花,我特意去找院长申请了一朵,阿嫲,你才是我心里的第一名!”

我朝她眨眨眼,王阿嫲“噗”的一声笑了起来,“下次我肯定拿个第一名给你看看!”

3

自联欢会结束后一段时间,馨家园竟日渐热闹起来。原本有些余位的房间,都进进出出地填满了新来的老人家。

原来院长把联欢会的照片和视频发到网络上去了,还引来几家媒体的采访报道。让这个原本偏远不知名的养老院,一时间门庭若市。

只是苦了护工阿姨们,原本一个人负责几个老人,变成了要负责几房老人,忙得晕头转向,

免不了时有疏忽。这一疏忽,就出了点事。

那一日早晨,到了晨练时间,我点着名字,却发现少了刘教授,询问跟她同住的孙奶奶,孙奶奶说她早上有些身体不舒服,躺在床上还没起来。我心下没有多想,组织大家进行晨起锻炼,看着队伍里又多了好几个新面孔。

到了午饭时分,仍旧没有看到刘教授,便和孙奶奶还有王阿嫲几个人一起到房间看她。我们在床边喊着她的名字,她却背对着我们始终不理睬。

王阿嫲一着急,扯开被子拉她,一股刺鼻的骚臭顿时冲出来,只见刘教授痛苦地闭着眼睛,浑浊的泪流了满脸,仔细一看,屁股下面床单上一摊浑黄。

孙奶奶“哎哟”一声,赶忙跑出去叫护工阿姨过来,我和其他奶奶默默退出了房间。随后的几天,刘教授得老年痴呆的事,传遍了养老院每个老人的口,我也再没有在晨练的时候看到她。

刘教授之所以被大家叫刘教授,是因为她确实是大学教授,也喜欢大家这么叫她。

她一生无儿无女,靠自己攒下的积蓄住进了这家养老院,每个月有可观的退休金,据说名下还有房产。

这样一生精致的老人,在命运的无常面前,仍旧无法维持最后的体面。而刘教授的遭遇只是一个开始,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厄运开始接二连三地砸向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们。

4

孙奶奶突发心梗过世了,在端午节的前一天晚上。

据护工阿姨说,孙奶奶家里打来电话,端午节要带刚满月的重孙来看她,孙奶奶拉着所有人说了个遍,白天的时候还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到了晚上,乐极生悲,离开了人世。

我坐在平时孙奶奶晒太阳的长凳上,回忆着她每天叨叨不绝的样子,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就在前几天,她还在向我八卦着院里新来的老人们,聊着刘教授的近况,担心她被吃绝户。

生死相隔就在这么一瞬间,我看着院里的老人们,想象着这些人头顶上是不是有谁在倒计时,从他们被送进来的那一刻就按下了开始。

孙奶奶过世后,整个院子似乎都安静了下来,甚至应该说变得暮气沉沉了。我有一种恍惚的感觉,其实这里并没有变,一直都是这样的。百无聊赖的老人们,机械地重复着每天的生活,麻木地看着一个个前车之鉴。

他们究竟是希望多活一天是一天,还是希望死神早些结束身心的折磨?我不知道。

但刘教授给出了她的答案,就在孙奶奶死后的一周,刘教授跳楼了。

五楼楼道转角处,有一个狭窄的小窗,离地1.5米高。院里所有阳台的窗户都是装上了栅栏的,据说就是为了防止老人自杀。

却独独遗忘了这一处小小的窗口,谁会想到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不借助任何外力可以攀上这么高的窗台,从那几乎无法穿过人的窗口,在无人知晓的夜里,坚决地跳向死亡。

我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尸体很快就有家属来认领走了,据说是远房的一个侄子,当天就拉去火化了,完全没有跟养老院纠缠扯皮。

从老人们的口中得知,她跳楼的时候,身上穿戴得整整齐齐的,是好好打扮过的样子。自那之后,这唯一的窗口也被牢牢地封闭起来。

刘教授和孙奶奶过世以后,空出来的房间,很快就填上了新来的老人,生死之事在这里不被忌讳的。

可我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死亡这件事,对我来说,还是太过沉重了。如此频繁而近距离地面对熟悉的人离开,我实在无法做到像其他人一样。

跟我一样无法平静的还有王阿嫲。

5

据护工阿姨说,王阿嫲最近老是趁人不注意要跑出去,几次都被门卫拦了下来,却守在铁栅栏前不愿回来。

好说歹说劝回来了,却找尽了周围人的麻烦。打翻菜碗,乱扔衣服,拒绝洗澡,跟一楼的大爷吵架,抓邻床奶奶的头发,半夜闹腾要去医院看病……把大家弄得身心俱疲。

就在所有人都尽量不去招惹她的时候,王阿嫲终于出逃成功了。

这可把院长急坏了,忙去查看监控。在养老院的后门,有两桶食用油,上下叠放着,是王阿嫲拖过去的,监控里面她拖着这两桶加起来60斤的油桶,挪到后门旁,又花了不少时间把它们叠放在一起,就踩着这叠起来的油桶,攀越了后门。

找不到人以后,院长联系了家属,又在养老院附近分发了寻人启事,几天下来仍旧毫无消息。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接到了家属的电话,王阿嫲竟然找回家了。

从养老院到王阿嫲家,开车的话,需要半个多小时。没有导航,没有手机,身无分文的王阿嫲竟然走了五天才找到儿子的家。

隔天,王阿嫲就被送回了养老院。院长怕以后麻烦担不起责任,劝说家属接王阿嫲回家照看,家属却如何也不同意,并表示不追究养老院的责任。

我曾经听孙奶奶说起过王阿嫲家的事,王阿嫲年轻的时候要强,做了些小生意,赚了钱给儿子在市里买了房,娶了媳妇,房子却不愿意写在儿子名下,为此落下了埋怨。再后来,儿媳生了第一胎,让王阿嫲来帮忙照看,两代人本来就诸多龃龉,一来二往嫌隙颇多。

过几年儿媳又生了二胎,好话说尽,王阿嫲却如何都不肯再帮忙,儿媳迫不得已辞去了刚刚有点起色的工作,生活的重担压向儿子,把母子之间的亲情磨得所剩无几。

所以,我在养老院这一年多以来,从未见过她的家人。

王阿嫲的事还没有着落,院长就找到了我,委婉地告诉我,院里床位不多了,新来的老人无法安置。

6

我整理好了行李,看了看这一年多住过的房间。这段时间以来,工作有了起色,课程也越来越忙碌,来回路上的3个小时的时间成本,变得奢侈起来,是时候离开了。

我跟认识的老人们一一道别,新老的面孔已经替换了一波,眼前的这些人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面。

走到黄老头面前,送了他一顶礼帽,告诉他下次一定要戴着帽子参加联欢会,一定帅过所有老头,他接过帽子打趣地问我怎么不早点送给他。找到了王阿嫲,她正自己一个人窝在床上,地上一片狼藉,护工阿姨还没来得及收拾。

我朝她走过去,却在一朵小红花旁停住了脚步,是我送给她的那朵。我捡了起来,仔细拍了拍花上的灰尘,想到自那次联欢会以后,再也没有看到王阿嫲参加什么活动了,鼻头有些泛酸。

我挨着她床边坐下,跟她道别,表示以后有空会来看看她,王阿嫲僵着身子始终一语不发。我把小红花放在她枕头旁边,跟她说如果以后拿了第一名一定要告诉我。

说完我向门外走去,临门时回头看了看,一只苍老褶皱的手掌从被子里摸了出来。

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扭头离开。

7

离开养老院以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忙碌的日常终于挤出了一两天空闲,准备回养老院看看。

我打通了院长的电话,却知道了意外的消息,原来自我离开以后不久,王阿嫲就被接到乡下女儿家照养。因为她三番两次地跑出去,跟养老院可谓斗智斗勇,每次都能想到不同的逃跑方法。

儿子被折腾得实在没办法,又不能放在家里,只好拜托乡下姐姐照顾,他出钱姐姐出力。我不知道她在乡下过得如何,从前重男轻女的王阿嫲,估计没有想到自己的晚年,要靠从来没好好疼爱过的女儿。

就算再孝顺,奈何久病床前无孝子。

时间一晃又过了一两年,再次接到院长的电话时,却是噩耗。不想养老院一别,竟然真的是最后一面,我只赶得上参加王阿嫲的遗体告别,火化是在市区殡仪馆进行的。

一切流程结束后,王阿嫲儿子给了我一个长铁盒,说是她临终前嘱咐要交给我的,我有些诧异,以为这么久以来,王阿嫲早就忘记了我。

回来的地铁上,在电话里听院长说起这几年王阿嫲的遭遇。

王阿嫲回乡之后,村里的老人明里暗里嘲笑她,说是被儿子接去城里享福结果给送去了养老院,连养老院都嫌弃不收了,又被送回乡下,儿子靠不住到头来靠女儿,女婿也三天两头脸色不好看。行动不便之后,吃饭睡觉都成问题,屎尿泡在床上几天没人收拾,最后单独住进了柴房。

家里人看她快不行了,急着要房产过户,又风风火火地把人接去了市里,推着还剩最后一口气的王阿嫲到了交易所办完手续。

挂完电话,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久久无法平复。看着手上的铁盒,我仔细端详它,隐约可以看见一些饼干的图片,铁盒周身锈迹斑斑,盒盖却被摩擦得锃亮。

王阿嫲,会留给我什么?没有想象中费劲地打开了铁盒,映入眼帘的是几张有些发旧的照片,我拿起来看了看,是王阿嫲在养老院的留影。

照片中的她,依旧是利落短发,特意拍的照片里,她总是有些不自然地笑着,嘴角和眼角依旧是往下垂着,脸上的肉却往上堆。有几张不经意拍的,却反而显得更开怀自然。一张她跳舞的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一时间回忆被勾到了那个难忘的午后。

只见照片上的她,张开手臂,迈着步子,眼睛不知看向前面何处,满脸灿烂的笑意。在她身后,定格着老人们挥舞的手臂,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快乐,每一张脸都让我觉得熟悉。

我拂过照片上每一张脸,手指尽头摸到了铁盒的一个暗层,摸索着打开一看,是一团白布。我拿起那团白布,才发现它包裹着什么,慢慢地打开,映入眼帘的红色,却让我瞬间湿了眼眶。

是一朵小红花,正是我送给她的那朵。

生命的最后,她的身边没有什么贵重物品了,却把这一铁盒子回忆带在身边,形影不离,日夜摩挲,这恐怕是她作为一个老人最后的坚持。

在那暗无天日的小柴房里,她抱着这锈迹斑斑的铁盒,就像抓着生命里最后的一束光。

地铁飞速往前,窗外的广告频频闪过,在一明一暗的光线里,玻璃窗印照着一个抱着铁盒泣不成声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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