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

【春暖】


凌晨两点,我是在一片骂声中走进这家小旅馆的。我连眼镜表面氤氲上去的热气都没擦就慌忙地将旅馆的大门关上,几片趁乱飞入的雪花刚一接触温暖的地面就融化成一小滩水迹。我从贴身的口袋里抽出早已皱巴巴的手帕,边擦眼镜边走到一个长得比较像旅馆老板的女人旁。她正叼着一根烟打麻将,吞吐的烟雾呛得我喉咙发痛,我刚想开口说话,她先开口让我坐在一旁等她这圈麻将打完再说。


我把背包放在一边,从里面拿出路上买的水杯去打水。不过,饮水机好像坏了,没法加热,只有冷水可以喝。我本来打算放弃,可喉咙被香烟刺激得越发难受,只好硬着头皮喝下。冰冷的水流划过我的喉咙,滑过我的食道,冷气像刀子般狠狠的扎进我身体内,我不由自主的打起了哆嗦。我艰难的吞咽着冷水,虽然连牙齿都被冻僵了,可喉咙却得到了救赎,疼痛感如潮水般退去。我长舒了一口气,从背包上拿出一件随便带出门的毛毯裹在身上,坐在有点破旧的沙发上,望着天花板上亮度不明的白炽灯,不知不觉中竟然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去多久,我是被冻醒的。刚醒我就结结实实的打了一个大喷嚏,把喉咙里、鼻子里塞满的烟气一股脑的全喷出来。我用纸巾擦好鼻涕后发现原来是旅馆的门被人推开了,老板正站在我身前,把刻有数字的房门钥匙递给我。我有点疑惑的接过,她什么话都没说,也没要我身份证之类的表示就用铁链锁上玻璃门回自己房间睡觉了。


我推开房门才发现,房门能做的仅仅是将一部分寒冷挡在门外,另一部分只能靠身体和被子抵御了。房间内倒是有暖气,我摸了摸长满铁锈的暖气片,发现用处不大,也就放弃了把贴身衣服放在暖气片上焐热的打算。或许是因为刚才睡过一觉的原因,也或许是因为实在是因为太冷的缘故,我睡意全无,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我扭开床头柜旁的台灯,从背包里抽出日记本,拿出一支黑色水笔,准备写下些什么,却不知为何久久的落不下笔!仅仅过了很短的时间,暴露在空气外的手指就被冻僵了。我从口里哈出热气温暖手指,让血液能在肢体末端畅快的流淌,可手一松,原本夹在日记本中松松散散的照片就洋洋洒洒的掉落在床下。我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床下跳下,却没想到脚一滑,整个人很狼狈的摔在地上,慌乱中我的头重重的摔在床头柜上,昏昏沉沉中,我忽然想起了姐姐,如果她在这,一定会狠狠的嘲笑我吧!

姐姐比我大六岁,出生在香樟树树叶初生的季节。听长辈说,生姐姐那一年特别暖和,大街两侧种植的香樟树早早的吐出嫩绿的枝桠,从远处看,好像一步就能跨入绿色的海洋。姐姐就好像一支调皮的海豚,本来想悄无声息的降临到这片“绿色的海洋”中,却没成想把所有人都惊动了,其中表现最夸张的就是初为人父的爸爸。听奶奶说,妈妈生姐姐那一天,他握着拳头,紧咬嘴唇,在产房来回焦急的等了几个小时,直到护士说母子平安那句话,一颗易碎的心才算落地……


也许是因为血缘的缘故,虽然姐姐在妈妈怀孕的时候很不能接受自己将要有一个弟弟的事实,却仍在她出生后第六年那个下满大雪的冬天,坐在爸爸的腿上偷偷亲了一下我的脸颊。听妈妈后来说道,当姐姐这个不自觉的动作被爸爸发现后她还故意吐口水说好脏,而我也很有默契的和妈妈一起嘲笑姐姐,虽然被最善于记仇的她事后多次警告报复,我仍然把这当作一个笑柄,在她陪我度过的岁月中时不时的翻出来挖苦她。


记得不知在多少岁的时候,在一个偶尔的机会下,听到一个成天到晚神神叨叨的人讲过一句他认为这辈子最正常的一句话——人都有两面,恶的一面总是藏在善的背后,当有光照给它希望时,它就会像影子一样出现。七岁那年秋天,第一场秋雨洋洋洒洒的落在我所在的这座小城,还沐浴在夏季炎热中的绿叶仅仅在一夜之间就失去生命的意义。我站在医院长长的走廊上,身边不时呼啸而过身穿白大衣的医生护士。爸爸双眼空洞的蜷缩的在角落,满头的黑发吞吐出肉眼可见的白丝,面带灰色的脸庞距离形容枯槁只差一步,整个人仿佛失去了灵魂。


轰隆一阵雷声,手术室前悬挂的红灯骤然熄灭,瓢泼的大雨狠狠的抽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让人疯狂的声音。我不知被谁推了一把,整个人摔在地上,我擦着眼泪试图站起来,可被叫骂声、打斗声、劝架声、哭喊声填满的走廊挤压的我无法翻身。我想哭,可没有勇气,我想站起来,可没有力量,我如搁浅的船,孤独无奈的停在沿海地带,直到一只手穿透狂风暴雨出现在我身边。


姐姐的手小小的,握起来柔若无骨,好像没有一点力量,柔弱的拉着我逃出满是消毒水味的医院走廊;逃出抱在一起拳拳相加的爸爸与大伯;逃出秋天寒冷的雨萧瑟的风,躲进仍然枝叶繁茂的香樟树下。那一刻,我贪恋姐姐的怀抱,就好像幼小的香樟树贪恋春天。


奶奶去世的第一个新年,老家按照习俗没有贴福字。除夕那天,大伯趁着酒醉又一次说出了分家的话,又一次数落爸爸的各种不是,又一次当着爷爷的面说自己为了这个家做的种种。爷爷气愤的摔了筷子,扭开大伯带来的酒,全倒进他的碗里。大伯愣了一下,不知是真的酒醉还是借着酒醉,直接将碗里的就泼在爷爷身上,几个还没吃完的饺子尴尬的躺在爷爷的身上,肉馅好像一幅抽象画黏糊糊的粘在一块儿。爸爸吃了一惊,抄起椅子就想动手,大伯也不甘示弱,两个人像两只熊,不管不顾的厮打起来。破碎的瓷盘,掀翻的桌椅,四溅的汤水和正堂奶奶微笑的黑白照片都无一例外的成为这场闹剧的后果。爷爷管不了这些,叹了一口气,佝偻着背一个人回到房间中凝望着从地上捡起的奶奶的照片流泪,口中不停在嘟囔,可就是听不清什么。


妈妈把我和姐姐赶进房间中。姐姐的脚不小心被地上破碎的瓷片划了一个大口子,鲜红的血汩汩的流出。妈妈慌忙的从柜子里拿出医药包,仅仅帮姐姐止住了血就去拉架,上药的活拜托给了我。我看见姐姐脚上的伤口有点发懵,一时不知所措,呆呆的拿着棉棒站在一旁。姐姐骂我笨,自己拿起棉棒往伤口上擦碘酒。我看见姐姐紧咬的嘴唇和额头上冒出的汗滴就问她疼不疼。她一抬头,我便瞅见她眼角深藏的泪水,像大海那么深沉。


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依然记得姐姐当时眼角深藏的泪水。我一开始天真的以为她是因为受伤才流下的,却不知道真正让她流泪的却不是这些。在我的认知中,姐姐曾一度是我的世界,而在姐姐的认知中,她的世界仅仅停留在那一年的冬天。


雪莱曾有一段诗,用反问句问道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可习惯把自己停在春天的香樟树,会有勇气熬过漫长寒冷的冬天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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