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昔
凌晨六点多,一只白色的蛾子破茧而出。椭圆形蚕茧的另一端有一个圆圆的小洞,肥胖的蚕把自己封闭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一动不动,然后在某一个安静的深夜,它们悄无声息地开始重见天日。在此之后,剩下的几只蚕也陆续的破茧而出,此时,它们已经是一只白色的蛾。
以蛾的身份,肥胖的身体缩小至一半,拖着两只并不灵活的短小翅膀,头上两个长长的触角彰显着蝴蝶般的华丽,此外,便是一只再也普通不过的白蛾。
清晨,从卫生间出来,我就一直坐在旁边看着它们。这四只蚕是儿子从姨妈那里要来的。
每年春天桑树萌芽时,在市场的角落,街道一隅,尤其学校大门外,一些中年妇女或者老妪坐在地上,双腿支着,脚前放着一个鞋盒,盒子里是密密麻麻刚刚孵化出来的幼蚕。刚刚从蚕卵孵化出来的幼蚕像蚂蚁大小,颜色为褐色或黑色,浑身长满了细小的绒毛,所以又叫蚁蚕。这时候的蚕让人看了头皮不免一阵发麻。儿子起初见了蚁蚕并不晓得是什么东西,直到蚁蚕第一次蜕皮变成青白色的小幼虫,在绿色桑叶的掩映下变得有些可爱,于是好几回见了都吵着让我给他买。
蚕买来容易,可是桑叶难寻,不能让蚕徒白的饿死。几次劝说下来,儿子便没有再提起养蚕的事情。
在我幼年时期,养蚕年年盛行,不用花一文钱,便能从同学、朋友那里要来蚕卵。起初像宝贝一样的呵护着,把蚕卵细细地放在盒子里,盖上一层薄薄的棉花,放置在炕头。每一条蚁蚕的孵化都是一个惊喜;随后每天放学后,我和小伙伴们结伴去采摘桑叶。小时候的房前屋后有很多的植物树木环绕,皂荚树、合欢、榆钱……还有很多已经忘记或者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应有尽有。然而现在,一棵普通的桑树已难以寻觅,更别说是在钢筋水泥浇筑的城市里。
我在学校门口看见那些卖蚕者,看见盒子里蠕动着的蚕,心里感叹那悄然流逝的青春。那些在我面前来回奔走着的稚嫩脸庞,和飘扬的红领巾,是那么的美好,那么的熟悉,又那么的遥不可及。时间把一些东西拉得很长很长,却在一瞬间,缩短到最初的距离。
有天,姐下班后在视频里说:“看啊!我在喂蚕。”儿子看到后,说:“姨,我也想要。”不大会儿,他就从姨家拿回来四条蚕外加一些桑叶。蚕已成年,肥胖滚圆的身体依然不停地啃噬着桑叶,传出“沙沙”的声音。“还真是个吃货呀!”儿子看着蚕,乐呵呵地说。
一开始儿子非常上心,每天放学回来都要看一看那几条蚕,用胖乎乎的小手给它们换桑叶,见我一脸嫌弃的样子,儿子对我说:“没事妈妈,你摸摸,蚕冰冰凉凉的,一点也不可怕!”
小时候我们养的蚕数量居多,它们不分昼夜地吃,我们乐此不疲地采摘桑叶。看着蚕一点点的变大,我们的乐趣丝毫不减。闲暇的时候,也会把蚕放在手心,有时候恶作剧,会放在别人的胳膊上或者脖子里,那种冰冰凉凉的感觉常常会让人一个激灵。更多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听它们啃噬桑叶的声音,“沙沙”的响声从来没有间断过,最无聊的时候,看着一条蚕把一个完整的桑叶吃的干干净净,强迫症看着特别的治愈。说起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二十多年转瞬即逝。此时的我,看着它们一口一口咬掉桑叶上的锯齿,然后从上往下一个圈一个圈的啃咬。有时候会短暂的忘记它们,再去看时,它们还在继续啃噬着——一个叶子,又一个叶子。
蚕有一股清香,姐说她闻不到。每当我从这四条蚕身边经过,那种蚕身上特有的异香就会充斥了我的整个鼻腔。这种香味代入感极强,和小时候的情境一模一样。那时养蚕的人是我,现在是我的儿子。
大约两周左右,蚕开始不吃东西了,它的头左右摇摆,试图寻找攀附物。小时候养蚕,见它要吐丝时,我都把它放在扫帚上,它们的头在枝丫间来回的摆动着,一刻也不停歇,蚕丝越来越多,渐渐由透明变得愈加厚实,蚕的身影在影影绰绰的半透明蚕茧里依然辛苦的劳作着。天黑了,又亮了。第二天再去看时,蚕茧已然形成,可是里面的身影分明还在蠕动着,很快,扫帚上就挂满了蚕茧。
眼下,我把这四条蚕安置在盒子的四个角落里,仿佛心有灵犀般,它们安心的在角落里开始吐丝,既不吃东西,也不歇息。我看着那细如空气般的丝从它们的嘴里吐出来,然后一圈圈的缠绕,如此重复。就像它刚刚从蚕卵里孵化出来一样,不停地吃,就为了有一天,用自己身体里吐出来的丝,把自己牢牢地束缚住。那么,后来呢?后来它们的命运是怎样了?
我小时候养过蚕,是的,它们还结了茧子,白色和黄色的茧子挂在扫帚上,像是没有了生命。我们每天眼巴巴的等着,等着从蚕茧里飞出漂亮的蝴蝶,应该就是这样的,听别人说,蚕就是要变成蝴蝶的,否则结茧干什么!
几天的时间过去,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们再也按捺不住了,拿起剪刀剪开蚕蛹一看究竟。童年时期做的蠢事,年幼无畏,最终也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那些蚕茧后来怎样了,有没有变成蝴蝶飞出来,都成了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这一次,我想知道答案。四个蚕茧被我放在衣柜的上面,这样谁也不会打扰到它们。一个星期之后,我把它们安置在一张白色的纸上,这样又过去了几天。一天早上,儿子惊奇地喊:“妈妈,出来一只蛾子。”他只是看了一眼,回来继续躺在床上,“那蛾子流血了。”我觉得很奇怪,起来去看,蛾子周围有一些分泌物,纸也湿了一块,其中一个蚕茧上有一个圆圆的小洞,蛾子就是从这里出来的。静待另外三只蛾子出茧,期间它们遭受了先生的嫌弃,几次三番让我丢掉,就连儿子也不再青睐于它们。
一个漫长又乏味的过程,古人云:“可笑春蚕独苦辛,为谁成茧却焚身。”在外人看来,蚕是作茧自缚,当它们一点一点把自己缠绕起来的时候,我的心里也产生过一丝绝望。但是想到后面的蜕变,我又觉得这样没有什么,万物皆有他自己的生长规律,这是蚕的一生,相比于人类的自负,它们一直都在默默耕耘,无私奉献。
我在桌边看着这几只蜕变的蛾子,儿子很担心它们会飞走。观察了一会儿,我放下心来,这几只蛾子各自抱着自己的空茧一动不动,身体肥胖,翅膀短小……这样的蛾子,怎么可能飞的起来?
我很失望。在这个寂静,偶有几声鸟叫的清晨,我托着腮,坐在桌边看着它们。耗尽所有的力气,最后变成一只普通的蛾子,这就是蚕的一生?
其中一个蛾子身形略小,翅膀比其他蛾子稍大,它的翅膀突然震动起来,像直升飞机的螺旋桨,“嗡嗡”响个不停,身体也随着翅膀的震动不断地旋转,最后在一只肥胖的蛾子屁股后面停住。原来雌蛾体大,爬动慢,雄蛾体小,爬动较快,翅膀飞快振动的那只蛾子就是雄蛾,它正在寻找着配偶。我知道,这是它们生命的最后时刻。重新换完一张干净的纸后,我就离开了。
“你说……蚕这样的一生,意义又是什么呢?”我坐在床边自语。在得知了蚕短暂又奉献的一生后,儿子和先生不约而同的去看那几只大限将至的蛾。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蚕的一生是注定了的,从它食桑到吐丝,从头至尾的坦然自若,这给了我怦然一击。次日再去看时,洁白的纸上有星星点点的黄色蚕卵,慢慢地蚕卵就会变成黑色。和童年的养蚕经历连接起来,蚕的结局不过如此,却也是意料之中。大概,蚕自己也没有想过化成蝴蝶飞走,只是人们的遐想罢了!它从蚕卵里钻出来的那一瞬间,就只有一个念想,那就是繁衍它们的后代。
而此时,四条蚕蛾一动不动,一阵微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它们的翅膀动了一下,风停了,一切也跟着静止了。夏渐深,桑树还在肆无忌惮的生长,叶子也愈发深绿。
2019.6.21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