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玲珑阁三楼的雅间内,暗香浮动。一女子身着曳地长裙,身姿窈窕,素手芊芊为盘坐在几案前的男子续上清茶。
“胭脂。”男子突然出声唤道,打破了一室静谧。
胭脂极快地掩饰住了眼底的眷恋,换上了一副恭顺的模样。“主上可是有事要吩咐胭脂?”
成砚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开口。“胭脂,须知这世上孤最是信任你。现如今孤已牢牢掌控朝中局势,唯余江湖……,所以孤想让你去接近断剑山庄的少庄主林以深,取得他的信任后杀了他……”
胭脂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成砚,声音因悲伤而显得有些尖利:“主上要胭脂去色诱林以深?”
成砚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对听见“色诱”一词颇为不喜。
他皱了皱眉头耐着性子解释道:“并非是色诱,只是叫你去接近他。且那林以深算得上是位君子,若非他的父亲是断剑山庄庄主又有称霸江湖之心,这样的人孤真想纳入麾下。胭脂,你是最合适的人,亦是孤最信任的人……”
“信任”一词给了胭脂奋不顾身的勇气,让她直接忽略了心底那份不适。她想,即便往前一步是万劫不复,她都拒绝不了这个男人。
“方才是胭脂失态了,主上放心,胭脂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胭脂……”成砚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想要抱抱眼前的姑娘,跟她说,万事莫怕,孤会护着你。可这些话最终掩于唇齿,他脱口而出的是:“待孤将来登临大宝,卿之所想所念,皆可成真。”
胭脂,再忍一忍,我们定会长长久久厮守。
胭脂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所念所求只有一人,若是叫那人知道了,他怕是不会开心的。
二
适逢断剑山庄庄主大寿,胭脂以玲珑阁歌姬的身份进入了府中。并顺利接近了主上口中所说的那位端方如玉的少庄主。
断剑山庄后花园内,台上女子素衣翩跹,婉转低唱;台下男子白衣似雪,眉眼含笑。在这姹紫嫣红开遍下,远远望去,像极了一对神仙眷侣。
一曲唱罢后女子款款向男子走去,身上所带环佩随莲步移动而泠泠作响,一张清丽朱颜含羞带怯,红唇微启:“公子觉得如何?”
林以深对胭脂向来是不吝夸赞的:“卿卿一曲,可叫人心旷神怡。”
胭脂听罢羞涩地低下了头,声音有些瓮声瓮气:“公子惯会说些讨人欢心的话。”
林以深将胭脂的反应一一看在眼里,不由哑然失笑,而后正了正神色:“来山庄已半月有余,可还习惯?缺什么要什么直接吩咐管事便是,别委屈了自己。”
胭脂福了福身,细声细气地回应着少庄主的关怀:“承蒙公子照顾,胭脂一切都好。”
三
自花园唱曲那日起已过十余日,胭脂想了又想、盼了又盼,还是没忍住回了一次玲珑阁。只是人回来后就恹恹的,总也提不起精神来。贴身婢女几经相劝却无甚效果后,便去禀告了少庄主。
厢房内,胭脂以手撑面,脑子一片混沌,只余恒娘的话一遍又一遍的在耳畔回响。
那日她满怀期待地回到玲珑阁,又生怕旁人看出些什么,几多铺垫后才故作矜持地问道:“恒娘,主上近日可有来?”
她那点儿隐秘的心思恒娘早早看透,若是往常还会不经意地打趣她两句,只是那日的恒娘欲言又止,而后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闭了闭眼:“主上最近都不会来了,他即将与首辅千金成婚。胭脂,听话,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主上身份尊贵,不是你能肖想得起的。完成他交代的任务后,你就离开玲珑阁吧。找个寻常人家,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安安稳稳地过这一生。”
胭脂仍记得她听见那话时的手足无措,一种被舍弃的情绪缠绕着她,半晌她才拉着恒娘的衣袖故作坚强地问道:“恒娘,主上娶亲是为了拉拢首辅大人对不对?”
恒娘悲悯地看了她一眼,面上很是不忍心:“不全是,主上与那首辅千金乃是青梅竹马,所以对这场婚事也是存了真心的。”
“存了……真心啊。”胭脂失魂落魄地喃喃道,一颗心仿佛沉入了深不可测的暗河里,再也没了声响。那她……该怎么办啊。
恒娘心疼地抱住了胭脂:“胭脂,这都是命。你要知道,有些东西是注定无法拥有的。”
是命啊,可命运为何不体谅人情让她一尝夙愿呢?也对,若是凡事都称心如意、顺应人心,这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吧?
“主上身份尊贵,婚事向来做不得主。如今能与心爱之人成婚,胭脂真替主上高兴。”胭脂笑得很是真诚,如果忽略眼角的湿意的话,她看起来的确不算伤心。只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真的很疼。
可是怎么总觉得不甘心呢,他曾说,胭脂所求皆可成真,可主上,胭脂所求所念在得知你要迎娶心悦之人那刻都化作了灰烬。她总觉得,天下那么大,她却好像没了家。
四
她不记得是怎么回的断剑山庄,总觉得心口上破了个洞,风呼呼的灌得生疼。
“胭脂,尝尝。”一串红艳透亮的糖葫芦出现在眼前,打断了胭脂无休无止的回忆。
“公子,这是……”久久不曾开口说话的胭脂声音有些干涩。
“听闻你最近颇有些闷闷不乐,我便寻思着小妹不开心时总能用糖葫芦哄好。所以给你带来一串,尝尝看。”
细密的甜意裹杂着淡淡的酸在唇齿散开,味道很是新奇。尽管胭脂心里仍笼罩着一层郁气,她还是吃完了整串糖葫芦。
林以深见此眸子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笑意,而后收起折扇向胭脂做了个揖:“不知小生可否邀请胭脂姑娘去后山赏景。”
胭脂满心的悲伤被林以深搅得七零八碎,索性什么也不想了,跟着男子走了出去。
“胭脂。”林以深看着眼前的群山苍翠,起起伏伏,内心一阵翻涌,“有些事是需要忘记的,人这辈子总不能一直活在过去,不是吗?向前看看吧,人间总有值得期待的。”
“公子,有些事若是忘记了,人间就没有值得期待的了。”她这辈子就只在乎过那么一个人,要是忘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林以深怅然若失地看着胭脂渐行渐远的背影,不开心,为什么还要记着?就那么难以忘怀吗?
其实胭脂的心绪并不如表面看的那样毫无波动,她能够感受到林以深待她的真切,只是……
五
待为断剑山庄庄主祝寿后,胭脂重新回到了玲珑阁。林以深还是常来看她,一切仿佛都不曾变过。
胭脂一时有些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两全。林以深待她极好,伤心失落时有他的劝慰,生病卧床时有他的陪伴。就连恒娘都说若非他们乃敌对关系,林以深便是她的良人。
林以深近来心情颇为不虞,胭脂不知怎么的不肯见他,这让素来遇事不乱于心的少庄主慌了神。佳人不得见,林以深格外束手无策,只好叫人日日送上一串糖葫芦。
胭脂则将自己整日关在房间里,纵然她对公子并无男女之情,可若有人捧上一颗真心给她,她到底也是不忍心的。但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
她家本是定州大户,家财万贯引得贼人歹心,于是趁她一家外出游玩时痛下杀手,父母双双丧命于贼人刀下。她本该死在六岁那年,是主上救了她。
那时的主上不过十余岁,却格外老成,他向她伸出了一只手问道:“可要随我走?”
许是那只伸出的手给了劫后余生的她安全感,亦或者是那双眼太具蛊惑性,她毫不犹豫地拉住了那只手,义无反顾。
主上将她带到玲珑阁,交给了恒娘。虽身处青楼,她却从未遭受苛待,就连比她晚来玲珑阁的姑娘都开始接客了,她却只需每月登台唱几回曲。
也许就是因为这份特殊对待,她对主上的那份心思才会由细芽长成参天大树,待发觉时,已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任何人都不许阻挡主上,胭脂咬了咬牙,她可能知道要怎么做了。
六
这日胭脂盛装打扮,将林以深邀进了她的闺房。
终于得见佳人的林以深心情很是愉悦:“你今日倒与往日大有不同。”
胭脂垂首看了看绯色的长裙,是了,她向来喜爱素色,鲜少穿得这般鲜艳。
不过转瞬温柔又缱绻地望着林以深:“公子,胭脂美吗?”
林以深哑然失笑:“卿卿,自然是美的。”
胭脂听后满意地提着裙角走至几案前,为二人斟满清酒。“公子定要尝尝,这酒乃是恒娘私藏的葵星白月,一般她可不会拿出来,就这还是我去偷偷拿的呢。”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下。
林以深看着胭脂难得的俏皮模样,亦含笑饮下了这杯酒。不消片刻林以深便觉得腹痛如刀绞,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一双熠熠生辉的眸子变得暗淡无光,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胭脂感受着腹中密密麻麻的疼痛,下意识地望了一眼林以深。“公子难道没有什么要问胭脂吗?”
林以深这才注意到胭脂惨白的脸色,他有些颤抖:“你竟给自己也下了毒?”
胭脂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有些惨然:“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你既放不下他又无后顾之忧,为何寻死?”林以深觉得口中有些苦涩。
“你……都知道?”胭脂脸色微变。“是呀,我知道你是带着目的接近我,知道你心里藏着人,还知道……你要杀我。胭脂,断剑山庄是会查清每个进来的人的底细的。”只不过你的被我隐瞒罢了。
“那你为何还要喝我递给你的酒?”胭脂身体微微颤抖。
林以深无奈的叹了口气:“傻丫头,只要是你给的,我便要。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
胭脂笑着笑着却哭出声来,多可笑啊,她爱的人娇妻在侧、红袖添香;爱她的人为她深中剧毒,无力回天。
“胭脂无处可归,所求所想皆成虚妄,心中有人,亦不愿嫁作他人。还请公子莫要嫌弃,留得胭脂黄泉作伴。今生欠你,来世亦好偿还。”
“好……”林以深声音微弱至渐渐无声。
越明年,大昭皇太子登基,不顾群臣反对,追封一民间女子为皇后,谥号佳成。
成砚常去皇陵看望胭脂,他的傻姑娘以为他不要她了,就那么死在了别的男人身旁。
胭脂,你是不是怨我?所以徒留我一人孤独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