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洁是生命的恐惧,对人类的仇恨,对虚无的病态性热爱。一个在化学意义上纯洁的机体必然经受过野蛮的处理,才可能达到这种绝对反自然的状态。被纯洁这一魔鬼驾驭的人往往在自己身边制造废墟和死亡。宗教的净礼,政治的清洗,对人种纯洁性的保护等,有关这一残酷主题的变奏数不胜数,但最终都是那么千篇一律地与无数的罪恶联系在一起,其特殊的工具就是火,火是纯洁的象征和地狱的象征。
世间有一类书,难读到你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承认它是佳作,《桤木王》便是这类书中翘楚。它的阅读难度不在于故事和情节,而是在文字和表达上的重重难关,对脑力和体力都是一场斯巴达铁人挑战。文本各处暗藏各种隐喻,寓言,宗教,典故,深埋的伏笔和前后呼应的细节,它们榨干读者地脑力。语言充斥着毫不避讳的暴力、撕咬、血肉、粪便、獠牙、排泄又总是猝不及防地增添阅读体验地不适感。要读下去、读进去,简直需要精神和肉体并肩作战坚毅不屈。
主流观点认为《桤木王》可以归为二战文学,从本性善良的法国俘虏迪弗热视角出发,讲述了一个普通士兵在纳粹的影响下下一步步异化成吃人恶魔的故事。对《桤木王》这块食材来说,这种解读是种不错的烹调方式,但不见得符合个人的口味。私以为阅读图尼埃不要标签化,《桤木王》展现了一个立体的人,读者就可以从多个角度解读他。同样是战争年代私人化地叙事,张爱玲把战争当底色,关起门来写自己的故事,图尼埃是以迪弗热的私人体验为画布,勾勒吃人恶魔的样貌。透过迪弗热,他在写战争,透过战争,他描述的是吃人恶魔的现身,是人性狰狞的一面,也是对当代社会、文明的哲思。
图尼埃擅长的是引出问题,而非给出答案。因此《桤木王》的故事也不仅仅是迪弗热个人的罪恶升级、一步步倒向纳粹的罪恶之旅,否则迪弗热缺乏为拯救犹太儿童在淤泥中献出生命的动机。迪弗热内里具备“承载圣人”克里斯托弗和吃人恶魔桤木王的二重性。这两种对立的性质在迪弗热身上是一体的,或者说迪弗热在潜意识里抓住了二者的共同点——与众不同。圣人和恶魔的形象都能满足迪弗热对“不凡”的渴望,因此迪弗热在二者之间几乎没有明显的倾向,他有着混沌的人性,遵从自我本能的直觉。童年的寄宿学校生活是迪弗热圣人恶魔二重性的开始,他的好友纳斯托尔这是他“圣魔”道路上的启蒙。纳斯托尔身材庞大,在学校里拥有特权,他拯救了备受欺凌的迪弗热,把他从生活的泥淖里托举起来,是巨人圣克利斯托夫的具象化存在。迪弗热崇拜纳斯托尔,二人都认同纳斯托尔就是圣克利斯托夫,并认定圣克利斯托夫“托举”的事业是无比幸福的。但纳斯托尔也有残忍暴虐的一面,迪弗热与之响应有着受虐倾向。最初遭受其他同学或纳斯托尔地虐待时,作为暴行的承载者迪弗热会感到异样的兴奋。他的受虐倾向背后是对施暴者爪牙尖锐的权力、掌控感、不凡体验的渴望。他爱纳斯托尔,纳斯托尔凌虐他人、喜欢看人翻滚坠落的黑暗面也让他兴奋,依附施暴者给了迪弗热“自身也拥有巨人的掌控权和压制他人力量”的错觉。纳斯托尔死后,迪弗热成为巨人的欲望愈发强烈,他饮牛奶食生肉,肉体迅速膨胀成巨人,并把纳斯托尔的灵魂内化吸收。但和巨大身躯不符的是,迪弗热仍保留着孩童般的生殖器。未成长的生殖器影射了迪弗热柔弱、受虐、被踩在脚下、be bottom的一面,也是他承载外界恶意,被异化的证据。
迪弗热身体变得巨大,但在社会中仍然扮演柔弱者的角色。尤其是在动荡的历史大环境下,除了身体之外他能掌控的东西并不多,但巨人承载地欲望日益膨胀。于是他把“想要承载”的欲望投射到了更为柔弱稚嫩、更可控的对象身上。他想要执行巨人承载的权力,但行动的后果却总是在帮助吃人恶魔。这种欲望和行为倒错的受害者从一开始的鸽子变成了被献祭的儿童。迪弗热意识到了恶性倒错,在他的视角里整个世界早就是恶性倒错的受害者,所有的疯狂、混乱、呓语都源自恶性倒错。“吃人恶魔”在文中几乎不是暗喻,而是明指纳粹,但图尼埃并不仅仅想要把一切的罪恶错误都堆积在纳粹或是战争身上。没有希特勒也会有海因里希,没有纳粹战争的火苗未必会熄灭。纳粹之所以成为纳粹,并不因为他们是德国人或是因为他们和希特勒生在同一时代,而是因为人性深处存在着能滋养吃人恶魔的淤泥。
图尼埃对迪弗热圣魔二重性的书写读来最初是怪诞,随后愈发让人感到不安。种种怪诞、倒错、矛盾都是人们潜意识的投射,圣人与恶魔边界的模糊让人警觉让人恐惧,或许这就是图尼埃安排这场极其需要毅力的阅读修行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