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呆(10)

我升学,暂时离开至亲。稚嫩而干瘦的手臂背起重重的行囊,里面填充着一张缝缝补补好多年的红色床被,还有红色的毛巾,红色的牙膏,红色的脸盆。姥姥把几十年前的所有嫁妆都赋予我成长的前路,为一把纵横在沾满文字的青涩的眼泪,默默地送行。

环城的清水河边,伫立着一座由橘黄色建筑群围绕的教学楼。中学的校堂比十一岁以前就读的小学教学楼更具规模,而文雅格局相埒,人却三六不一。除却一排醒目的“大道不器,大信不约”的校训依附在教学楼的正中央,把目光斜视,还可望见一条如海带一样的绿色的长廊,那是布满蕨类和苔藓的废弃老阁楼,是老校区的荒墓。宽敞的道路上落着稀稀疏疏的红枫阔叶,弥漫着一股即将沉迷在初秋的金色颓靡的味道。顺着小道蜿蜒,曲曲折折的灰色的石板寻觅,可窥见一两座假山安置在实验楼的门前位置,给一贯肃静的走廊增添了一块文雅的阒趣。我走在操场,独自背着塑腰带上的行囊,把自己闲置在篮球架下面,对着一片阴涩的天空,支颐注目。我看到白天的月亮大如圆盘的模样,凹凹凸凸的黑色坑痕赫然可见。操场上并没有多少学生结伴走过,只有十座篮球架种植在水泥地上低吟哀叹,它们与一旁的绿茵场只有五米到五十米的距离,却被一张铁网一样的隔墙斩开,根本离不开身体去靠近,更遑论嗅一泽清素的芳草味。

“同学,同学。”一声儒雅的问候从我耳根子传递,我坐了许久,屁股上的裤子已经被水泥地上未干的湿渍沾湿,我坐起来,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眼睛深邃、鼻梁上驾着一幅金丝边眼镜,头发略显分明的男人站在我的面前,友好地伸出一双大手。

“哦,谢谢你。”我说,我被他轻松地拉起。

“你找不到宿舍吗?”他刚问的时候,顺手帮我背起行囊,并拿起瞥了眼一张写着宿舍牌号的票子往宿管员的地方走去。

我确实不知,确切地说我从来只是一个逡巡并且迷途在杨柳丛和高楼塔里面的诎服者。对于学校而言,我时时抵触它这个高处不胜寒的畏惧。我害怕像斗鸡眼一样的自私和冷漠的老师,她的令我瑟瑟发抖的目光如秃鹰的锐利眼睛,折射出倒三角的骇人世界。但对于这个男人,我居然对此略有感激。他的语气并不慢慢吞吞,和蔼亲切,并且透着一股腹有诗书的别样儒雅,尤其穿着一件系在腰带里面的白色长衬衫,更显示出他那修长的身材和笔直的脊梁。

他帮我领到宿舍,并没有转身离去。几个学生一样稚嫩同龄生见到这个簇新的干净面孔之时,都齐刷刷地从正在整理叠被的上铺和下铺爬下来,并且带着不好意思的目色倥立着,表示出一丝让我惊讶的逆鳞威严。我清晰地记着他们给予这个男人目光下对我的充分惊异,我淡然,因为我大多已经知晓这是一个令人可敬的老师吧。我用手挠着被汗水流淌的紊乱头发,看着男人弯下如弓弩的背脊,发呆不动。他帮我整理了杯子,还把一些洗漱用品叠放成一字,紧靠着室友的位置,整整齐齐。

“好了,我走了。”他说,不拖泥带水。

我没有感谢,觉得不可思议却又推心置腹地平静。这一天,几个室友都蔫吧着和我一起打着电筒讲起早上的这件事。新生的第一天报到,我并没有放开担子和他们开玩笑。清晰间记得靠近我右边的下铺的男孩叫夏东,上铺的那位叫成远。一个矮瘦子,一个却是高胖子,一样的个性,爱开几个让我脸红的色情玩笑。待到宿管员敲门声一向,俶尔灯灭,手电藏在被窝里隐匿了光亮。而他们两个居然一动不动,瞬间安睡不息地打起呼噜。

第二天按照程序去了食堂吃饭。食堂的伙食并不清淡,大多是冷食和回笼菜,我刚走进乌泱泱的食堂大厅,就觉得一阵呕心的胃疼。离开家一天,对我的陌生感越深切,我开始一个人走进寄宿生活,冷菜冷汤和稍加加热的饭从旁边的男生身边掠过,我感受到一丝簇动心底的扭动。我试着镇定下来,好吧,泪有一滴还是淌下来的。如热浪,滚滚的咸湿味。

我紧挨着慢悠悠的步子,排队长龙,学生占了大多数。而教师窗口却是寥寥无几。他们的菜色特地被加了一尾煎鱼,至于我这一排,等了快十五分钟才可见白菜、萝卜、豆腐的模样。据说,菜系还分三等,中考生是一等菜的荤腥,而二等菜是学长的一荤一素,至于刚学会踏进认知新学问的我来说,自然也学会尝出两个素菜的朴素。

“对不起,你别在这里买菜。”刚到我塞饭票的时间,一个带着口罩的老男人手揣着菜勺使劲地刮着见底的一块菜板,发出吱吱地清脆的声响。

“不是还有两个菜吗?”我指了指面前的白菜和萝卜。

“叫你另去排队你没听见吗!”他摘下厨帽,露出一个不留头发的光头,噌噌地照着熹微的灯光。

我不说话,站着。后面已经没有排队的。

“这不是给你吃的。”他说,没有抬眼,把菜勺放在洗漱池边,一个人坐在凳子上用毛巾擦着脸面。看样子他并不情愿再为我乘上一碗饭了。

大厅继续喧闹,却是吃饭的嚼动声占据,排队的已经屈指可数。

“这位先生,我买饭。”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我侧耳响起,一双手拿着饭票扔在窗口,倏然,他又提高了声音。

“哦,来了。”光头从里头麻利的出来,瞧了一眼就露出一面磕碜的微笑,“呦,柯老师,您怎么来这个窗口打饭。教室窗口有黄鱼和小炒,您不点两个。”

“好的,那就来这两个。”面前的男人就是帮我扛起背囊的约莫三十岁的青年,照例是一脸干净的微笑从他嘴角露出,却多了一点狡黠,“另外,我还要点萝卜白菜。”

原来,别人称呼他为柯老师,这个势力的光头厨师也称其为柯老师。

“嗨,那都是给猪吃的了,多邋遢的菜。”光头调侃了一句,顺而收起了笑意,见我身边的男人面色铁青露出鼻纹,矫正说,“瞧我说的,给您吃的萝卜。您是高贵的。”

柯老师不理会,打了饭就没给他甩过好脸。他把一盒珍馐佳馔递到我面前,他微笑着说,和他一起吃饭而已。我不好意思,推辞间看到那个光头从热情到不屑再到鄙夷的表情变化,甚至还从余光中看到那些骂骂咧咧打着毛巾的忿忿声。

他其实在吃一餐萝卜和豌豆,而我却超出欲望,用筷子夹着饭粒,一口一口填着颤抖的味道,不经意间,眼眶洇湿了片刻。

“你是我班级的学生。”他停下筷子,咀嚼完毕,支颐着和我说起了这句话。

“我,我不知。”我并不知晓我分到了他班级。

“我姓柯,教语文的。”他先开门见山。

“我,我叫濮……”我不想说出我的全名,我畏怯。

“没事,我尊重你的选择和权利。你慢慢吃,第一天就是熟悉环境,并不上课。”言讫,我就看见一阵风从我泪痕里面划过。我夹着的筷子掉了下来,发出阵阵轻快声。

我第一次遇见他,或许就注定了和他拴在一起的缘分。十九年以后,我听说他死去的噩耗,除了感慨不经意流失的时光,还有一声俱裂的诘问从我麻木的心坎撕裂开去。我应许太忙,但从来不见读者的一个三流作者,有何充分理由来拒绝他的迟到的见面。二零一七的初夏,我见到他在重症室插着导管的瘦削面孔,黑色的头发不见,两个颧骨和颌骨突出,身体已经被岁月吸光成一具骨头。不忍于心的我,当时还拿着一盒精致的礼物前去,竟然成了永别。

柯老师在年轻的时候别没有癌症,我成为他的学生,是从姥姥的幸福过渡到我的幸福的幸福,这些年,我却没有把幸福还给这两个爱我的人。

“九八年的九月三日……”我写到,在一间破檀木的书桌前写文稿。张编辑一再要我的散文稿,这个脾气暴躁的老头总是看不惯网络媒介里面的露骨言情和武侠虚幻,他直言散文才是贴近通俗与高雅的纯文学。当一本《儒行》不能脱销的年代到来,不可预知的痛苦也将让这些编辑和作者一同承担,至于读者,他们太清楚自己的青春应该阅读在那个地方了。这个百无聊赖的下午,我品咂了一口热烫的茶水,继续拧开原子笔的笔芯,往发出“沙沙沙”的纸页的摩擦声表面寻找遗失的灵感。

我想起我被点名的课间蹦出的一群哄笑声,趴在桌上和捂着肚子的嘲笑更是络绎不绝。柯老师一贯没有恣睢的神色,只觉得他拍到讲台上的粉笔灰盖过了所有的喧闹。第一排到最后一排的安静,萦裹在一抔飘散的粉尘,让还在准备蓄势的咯咯咯的声音戛然。

“以后谁也不能叫他濮呆子。”柯老师突然顿了顿嗓子,喉咙里仿佛揉进了沙子,“我叫你‘礼康’吧。”

他的话让我怔怔的,除了父母,谁也没有为谁赋予名字的权利。我点头,当然觉得这个新鲜的名字很好。

“‘礼’出自《礼记》之《礼运》篇,‘康‘取自少康中兴。”柯老师这样引用,算是让我长了一回见识。我从来不知道少康中兴是怎么回事,那是出自《尚书》或者《论语》里面的历史点,非我这个脑子驽钝的老实人不可甚解的。

从那天以后,别人不在呼我“呆子”。虽然贱名易养活,但一个富有哲学的名号赐予不怎么风雅的男孩,就算小题大做也能自我陶醉一番。

“嘿,叫我礼康君吧。”我对同宿舍的矮瘦子夏东嘚瑟,他一个人早起,正在对着窗户前的云雀打闹。

“不过,这个小呆子应该感谢柯老师。”他捏了捏我的鼻子,把脸盆放下来,往地上一冲,池水沟里旋转出一个淙淙流泻的叮咚声。

我见他远去,静坐在下铺的床位上,从窗外嗅去,能从老远的地带窥望出一忖绿色的葱郁。云雀时常停伫在宿舍楼的正靠窗的香樟树的枝桠上。我很小的时候就企及过这些小家伙的叽喳的啭呦,除了在睡梦中,一早到晚,从日出到日落的黄昏,我每每等待山的那一边的高鸣的传唤发呆。姥姥说,县城都是房子,哪有一处是山,山只不过是一群冷漠的行尸走肉堆砌出来。你翻越了冷漠的极限,挓挲出来的围城便是我的春天。我仿佛惊醒,从床铺上坐起,倏地摸到了一张明黄色的硬纸片,上面用铅笔字写着“教师节致敬——夏东”。

夏东提醒了我,九月十日的前夕,我居然忘记了要为刚认识一周的班主任柯老师送递一份祝福。是的,愚笨的思维总是容易淡忘。我用手支起明信片,指间流露出夏东的深情款款,写的有多肉麻有多肉。

“爱你,如初。

柯的姓氏,在草长莺飞的地界生长

我等你归来

你等我归去

趁我旅行的时候

一个人默默祝福,日暮

皱纹也老了。”

说实话,夏东的文笔真是让我直呼意外。我估计这是用情书的语法写出的落款,他睹物思情,但用错了写信的对象。如果被柯老师看见,不止会用怎样的骇人目光对视,简直不可想象。

夏东这个矮瘦子,我对他的印象止于不正经的文笔很不正经的思想。我没有模仿他的文风,小心翼翼地把明信片藏掖好,从衣袋中掏出一根圆珠笔,往一张质朴不过的方片纸上面写上几行稀稀落落的文字出来。我的文字和我的原来的名字同样朴素,至少不会像夏东那样不找边际。

第二天,在班主任办公室摆满了教师节明信片,而我的只是一张方块纸,倒显得别具一格。粗糙归粗糙,精致赋予精致,价格不等至少情谊可鉴。趁他不注意,我用拿课业练习书的工夫,顺着把用工整字迹写成的方块纸偷偷夹在里层,按照心理暗示,不会让我过多地尴尬。完毕,遂掸掸手,扭着头转身离去。

“柯……柯老师。”我扭头,居然撞见了他,他的威仪的面容让我喘地接不上话。他的声音斯斯文文,但只要一想到斗鸡眼的先前事迹,一窥见联想出来的可怖而不规整的五官,总让我连斜视都不敢蠢动。

“礼康。”他这样叫我,我哆嗦了一秒,“你的讲义落在我这里。”

我低头,没有吱声。

柯老师用沾着白色粉笔灰的手整理了课业本,刚错落不堪的本子被打理地整齐划一,呈现一叠由垂直线堆积起来的形状,随性而漫不经心的动作,像是杰作,又似胜景。

“啊,怎么会……”我哑然,几天前做过的讲义被夹在作文本里面,丝毫没有察觉。我根本没有去翻找它,我从不安放在心上,觉得丢了就算丢了。毕竟从那年那月开始,我都只是被一个爱穿红色短装的女教师安置在靠垃圾箱的最后一个座位边上的供人笑柄的幼稚痴儿罢了。

“你看看吧,错误太多,我都帮你订正过来了。”没想到他的严肃的眉角上面挤出一忖自然微笑的三根皱纹,“比如说,写作技巧,还有语法用词,还有避免病句……”

我像犯了错误,一声不吭。他靠近我,放下略显肃穆的神情,继而端下一双粗糙的手掌,用纸巾擦拭了手指上的白色尘灰,把他搭在我的后脑勺上,轻柔地抚摸着,像抚摸着一片开阔的贫瘠森林。我的思念也许从那一刻被矫正过来,对于不放在心上的学习,也渐渐有了对应它的欲望。

“上面都是铅字笔写过的,怕用红笔违了你的意,就这样写罢。”他平易地放下架子,说道。

我狐疑地翻开讲义,赫然的字迹并不突兀,只见密密麻麻的铅字笔的笔记在横向的位置蔓延开来,让我的错误十足占领了不曾注意的轻视。在一句“我的家庭的味道在一块废墟上伫立”的首句起笔边上,他又过来亲手教我指正了基本的语法措辞,诸如一些高大上的,抑或低端之下的用词,都稍微有了眉目。

我点头,表示感谢。他回过头又注视在一沓明信片的视角上,冲我瞥了一朵灿烂的笑容,把眼镜框里头的圆眼眯得只剩一条线。

“谢谢你的贺卡。”他说完,我转身,疾步跑了出去,差点把一侧的学生撞个趔趄。回到教室,我在靠着后座的一个角落坐下,仔仔细细用钢笔描摹着铅笔留下的轮廓上,一字一个笔画,都舍不得擦掉。笔画上最终留下了重叠的阴影,倒让我多了份自信。

“礼康,你座前排,听得清楚些。”柯老师捧着备课本走进教室,刚把前面的木板门拉上,就对全班同学还没准备看我的目光中抽离出一道亲切的威严。我此刻坐在第四排靠窗的位置,和夏东,成远紧挨着,一来不让老师注意,而来落得个不被目视的惧怕。

我捧起书本,无奈地看了看夏东。

“去吧,第一排看得清楚。”夏东悄悄地说,却在窃笑。

我安坐下来,距离只跟柯老师只有半米,等于他的脚步和写字的姿态全在我的视线当中。不过这样也好,我可以把曾经遗失掉的课程重新补了回来。

柯老师把眼神端下来,嘴角掠起一个弧度,冲我的目光浅笑了一下。继而他又侧下身子,用粉笔嗒嗒地往黑板上打击出美妙的字符,又用另一只手俯身挡住了粉尘的方向,时而讲述,时而又扫视着余下的全部目色。

我的学习向来很糟糕,从没被同龄和老师注意过的六年来,我习惯颓废自己。只是柯老师在办公室传唤我几次,我开始担悸起来,但时间一久,我也撂下了如同担着罪恶的负重感。

第四天以后的星期六,我背着略显沉重的书包,和柯老师一道回家。他推着自行车,和我彳亍了长达四十分钟的推心置腹的时间。本以为我会丢失掉和夏东还有成远嬉戏的时间,但他的眼睛里安置着轻谐的问句,我才放下心来和他聊起了家常。

其实,回家一程,柯老师一直与我闲聊,没有提及让我绷紧神经的学业问题。最后他聊起我的家人,我的姥姥,我顺而又阴沉了脸,沉默起来,如同秋色渐凉的颜色一般。

“好,不提这个了。你有你的隐私。”他说,说得很温雅。

我挤着嘴角旁的酒窝,露出无奈的味道。这一程,我陪他聊了很长时间,他一直用推着自行车的脚步缓慢步行,俶尔之间,便走进了柯老师的家去。他的房子是临时租住的安置房,镶嵌在一排错开的羊肠小道的里侧,被一排纵深的民房屋挤压着,墙壁连着墙壁,水管横着水管,挂在外面的衣物被秋风飘着,四处闲飏着滴水的动静。楼下,一个留着齐肩头发的阿婆正打扫着院落,树叶散落一地,红黄颜色纷沓地盖在一起,呈现一处毫无规则的如斑点般的形态。阿婆的手很利索,背脊并不佝偻,握着笤帚竹柄,在干燥的地面划出脆落有掷的声音。

“阿婆,扫地呢?”柯老师扶了扶鼻梁上滑落的大框眼镜,走进前打了个招呼。

“哦,小柯,这么晚下班?”阿婆停下扫地的动作,惯性地露出不怎么白的牙齿笑出声来,“你外甥吗?到家来做客?”

“是的。”柯老师停伫了片刻,和阿婆笑着说道,拍着我低半头的肩膀,如同夸赞,有如骄色升起。

我何德何能成为柯老师谎言下的外甥,只不过应他的邀请去簿一程语文课罢了。至于阿婆的简短的赞许,更是让我这个久久无法回应只言片语的间歇性语言障碍者踯躅不前。柯老师使了个眼色,我才踉跄着扶着清幽而破旧的楼梯,跃起一跳,把书包带从背上滑落的地方挂好,遂趿拉着小碎步走上楼去。

门很简陋,窗户的玻璃都尚且用几年前的旧报纸贴住,从罅隙和裂痕的地带依附着,如同粘连在一起的陈旧感情似的。我跟在后头,见他拿出一把锈掉成半褐色的钥匙,手指在金属片的攒动下发出轻悦的声响。他使了一股力气,拧住门铃之下的钥匙孔,回旋几秒反复摩挲,用另一只手抠住门把,在掉出几粒灰尘和木屑的间歇,吱呀的微弱声响出一道缝隙,房间才打开。

柯老师的日子过得拮据,从一张挤靠在写字楼的破损的四方饭桌中可以窥测,那占据了几十本旧书与厚厚的一沓讲义本大多堆积在只有容得下三米空间的客厅里面,这是腹有诗书的陈仓,也是闲置笔头的车库。虽然房间狭窄,但整理地得当有掷,客厅里的三张椅子围拢在一把新时的收音机面前,呈现一座圆弧形的围城。而旧书大多被堆砌成墙砖的模样,讲义稿叠在一块,左侧平躺,加了一层厚厚的报纸遮挡灰尘。而几本《济慈诗集》和《拜伦诗集》则斜着依靠在彼此的身上,身子紧挨着身子,沁着文字的油墨仿佛都渗入到了隔色的纸页里面去了。除此之外,唯见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放在客厅中央,上面还放着一张墨迹未干的宣纸,一侧平放着一本《张大千画稿》,安静地如同一个从旧时代穿梭而来的古老学者,专挑更安静地地方执手握笔,写下一段静水流深的山水画罢了。

这张长方形桌子,貌似别有用途。修身,养性,抒情,全在平行线里面。

我放下书包,并没有着急取出课本,而是把它的背包带折好绑在里屋,仿佛一个秀气的粽子。里屋是写字楼,倒是没有多少书本,多是习题册和旧刊物,还有一把橘黄色的吉他攀附在墙面,依托着令我望而却步的五根音线。

他拨弹了一下,悠扬,如天籁。他说是一曲《bluemoon》,一首鲍勃•迪伦的彼岸乐章,对我而言,就是佶屈聱牙;对他而言,就是对牛弹琴。

柯老师让我坐下,专挑了一把水壶,在一碗搪瓷杯里面给我倒了开水。我吹着气,迟迟没有喝下,手一直颤抖着显得拘谨不堪。去班主任家中补习,对于我是一种莫大的殊荣,我从来未曾想过该如何倾覆自己那番挪不动半米距离的衷肠,只好把莫名的苦涩咽在肚子里面。

刚准备取书包,柯老师便制止了我。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刚拿来的讲义,反复修改并且辛苦了一个上午的时令,却成了他不过目的对答。他正蹑步在客厅一侧,用干毛巾反复擦拭着长桌子,直到把旧木材闪出一抔锃亮的光泽,而一张挥毫了一半的宣纸被他用手指轻柔地折叠工整,夹在《张大千画稿》的扉页里面遂安放在靠窗一边的讲义稿上面。他整理好之后,揉了揉颞部的穴位,对着半开的日昀,露出了一个悠闲的笑靥。

“礼康,和我打一局乒乓,如何?”言讫,他从吉他的背带里侧取出两块褪了胶版的球拍,捏在手里能磨出硬脆的骨感。我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只觉得另一番疑窦从脑海跃起。对于爱好这些,我单一地不能再单一。除了看书,看报,弹吉他,他又有了闲情逸致来邀请我和他博弈一番,还有什么他不会的。

说话间,他打开了椅子间的收音机,上面纤尘不染,黑色的键钮俱亮。里面的齿轮转动着窸窸窣窣的声响,悠扬起来,倒犹如在品茗一杯下午茶。

“你不会惊讶吧。”柯老师在我对面发了一个球,我愣愣地没有接住,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弹音,“你的讲义我看了,语句通顺了不少。如果你有兴趣把两股力学打成一股循环的哲学,便是你在语言天赋上写就的一程轨迹。”

“你是说这个。”我拍了一下板,把球发了出去,在桌子上发出脆生生的回击声,“打球也是一门学问?”

“和文学一样。”他说。

“我不会写那么华美的文字。”

“容国团也不会,他们从来不会从起始的站点捧起一座奖杯。”柯老师停下板拍,按了收音机的另一个键钮,发出《西班牙斗牛士》的激昂音乐,“你的文笔其实很好。”

我的文笔?简直难以置信。我何曾写过一段令我满意的文字,纠错和检查来来回回都折腾了我半宿,讲义上被圈出的所有的汉字大多已经成了半残废的扭曲的肢体,它们被我的意识嫁接起来,直到被眼前的男人矫正过来,才出现了另一种冰山一角的棱角。

“我……我……”我真是说不出话。

“礼康,你悲伤吗?”

“为什么。”

“就像现在,释放汗水,你的疲劳消却。我曾看过你送给我的明信片,文字华丽却并不感伤。我猜测你是一个把悲伤藏匿在心底的孩子。”

我更是无解地摸头。

柯老师从他的背带包中取出一张崭新如故的明信片,上面除了风景画,便是清晰可见的一行隽美的祝福语。一侧写着:

我等你归来

你等我归去

趁我旅行的时候

一个人默默祝福,日暮

……

待他朗读片刻,我才瞪大了眼睛,再也无法相信自己。原来我根本没有把教师节的卡片写在那里,我回忆自己只是写在方片纸上面而已。那是夏东的杰作,那是我窥见过的夏东的笔记。可洞彻翻看,上面赫然出现的是我的名字。

我解释,却见柯老师的微笑从眉角的皱纹里面生出。我用手翻转着指头,头微微低下,除了泛红的羞赧,就是暗地狠狠地叱骂起背后算计我的夏东修改掉名字的背诞举措。可老师付之一笑,不容我说话,继续拍打给我一个击球,只得我呆然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学一个诗人的样子。”他说,我抬不起头。

他或许不是在羞辱我,只是我把这种羞耻看得太重。在我眼里,夏东的这句修辞简直是写给心爱女子的情书,在柯老师的世界里面,却是对一个小孩子的天真的包容。不容我想,在他停下板拍,独自颠着乒乓的间隙,从抽屉里面取出一本簇新的《普希金诗集》。他说,这是送给我的诗集,我能写出灵动的文字。

十九年后,我再次重抽屉里面找出这本诗集,却看见模糊的扉页上淡然的一句钢笔字迹在我眼前闪现。那不正是“我”写给柯老师的那段阴差阳错的祝福语吗。“我等你归来,你等我归去……”我合上书本,顺便把扑上一笔灰尘的眼帘也阖上了。

倒不如说,我得感谢夏东。回想这些年写书的经历,我的文笔早就不可控制。至于编辑部对我的“天马行空,恣意质朴”的评价语,倒显得生涩许多。我该写好一篇散文罢,散文多少真实一些。

张编辑也需要我的散文来提高销量,他爱文学爱过挣钱。他是个认真的人,和柯老师一样认真,只不过他的认真比较过分。

两三个月后的一个晴天,雨过,秋散,城市渐变地温煦而撩人了些。我再次来到编辑部,把写好的第一稿塞给晓依。老张坐在编辑部里屋一侧,倒出的烟头和灰屑占满了烟灰缸,还能嗅出余烟袅袅的余香。我也抽烟,但闻到这一屋子的呛人眼鼻的烟味,颇让我意外不已。晓依站在走廊上,一个上午她都无法忍受一声声折磨不断的咳嗽和刺鼻烟味。她把信稿陈堆合在装订盒里面,捧在手里有些重量,拿着凳子一直坐在外面。她说一整天都在走廊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肖像画下面审稿、烧水、打瞌睡。我和她打趣的时候,她的眼里还有红肿过后的迹象,像是没睡好或者哭过一番。但每次和我说话,她都欢喜露出酒窝予我微笑,那灿烂的笑声在唇齿之间,总好过一声俱裂的斥责吧。这次,晓依从读者信箱里送给我三张装订成红色和粉色的匿名信,我兴奋之余,倒出一颗忧伤。也是,好久没有人给我写信了。上次收到信还是夜莺给我的,那根羽毛上沾着七叔和阿爷的名字。

嗯,读者来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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