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小孩子而言,我们这些老孩子已经不期望过年。过年,意味着在年轮薄上又增添了一笔;过年,意味着朝着老龄又迈进一步。但无论我们喜不喜欢,年都要被西伯利亚的寒流裹挟着送来,且气势之汹汹让人难以抵挡。
年既然来了,就要热情迎接盛情款待。于是,扫房子、擦桌子、洗碟子、置办年货做各种摆贡用品,主妇和男人们都忙得不亦乐乎,有时还要忙到深夜才能休息。
年前,我忙得只剩下喝水吃饭的空儿,连一篇正经文章都没得写,把对过年的种种乐趣与辛苦,只能留在年后做补充记录。心里极其羡慕,那些放了寒假啥活儿不干的小孩子,无忧无虑只是吃喝玩乐,不用为了忙年而晕头转向。可细细一想,我何尝不是由那个时代走过来的。年在我孩童的记忆里,甚至比他们还为之向往,比他们还心心念及。
熬过了腊月二十八九,过了除夕夜,意味着年就真正到来了。现在的孩子对除夕夜反应平平,似乎掀不起欲望掀不起欣喜。在他们眼里,除夕夜里,无非是在以往的吃食上再增添几道菜系;无非是晚上中央台和各地电视台多了春晚可看。但在家庭影院以及抖音视频充斥的新时代,又有几个人能够安静地坐下来观看春晚?看春晚的,一般是上了岁数的爷爷奶奶辈。春晚是代表过年的一种形式,是在那个吃穿还困难的时代,大人孩子对精神食粮的一种层次需求,这好比在北方人的除夕夜里,能吃上肉馅的美味饺子同样重要。
网络上人人都说,现在的年没有味道了,缺乏年味了。年味到底是什么?是一些对遗留的传统再次回望?是对亲朋之间情感的再次交流?说到底,年过的是人气,也是除旧迎新对新生活的憧憬与期望。
人上了岁数,总喜欢回想过去。尽管过去日子清贫,对吃大鱼大肉生出的念想,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实现。不像如今大鱼大肉敞开肚皮来吃,还需考虑再三,吃了会不会得三高?会不会不利于身体健康?身体的各项指标能不能承受得了?过去的年轻松愉快,身体上不背负包袱可尽情享受美食,得了块八毛的压岁钱,捂在口袋里就连睡觉都能笑出声来。啰嗦了这么久,言归正传还是聊一聊过年的话题。
在我们北方,对过年挺有讲究的。除夕这天傍晚,家里的男人洗了手,先把每年供奉的先祖的宗谱请出来,悬挂于主堂的正北方向,宗谱下面还要摆放一张八仙桌。香火纸钱、蜡台、包括自家去世已久祖爷奶的画像,一切都摆放在桌面上。整理完毕,然后领上自家的男娃子,带上小鞭小炮和纸钱,先去祖坟茔地放上一挂土鞭炮,这边放炮那边嘴也不能闲着,还要接连地喊叫:列祖列宗们,回家过年喽!这叫“请年回家”。年得到传话,悄无声息就跟着男人孩子回了家,这时,家里的妇女已经把煮好煎完的贡品放进碗碟,摆在先祖面前。男人们开始点香烧纸,女人们则忙着剁馅包饺子。饺子类似元宝的模样,寓意着多财多福。包饺子不包一种,还要包糖,包钱币的,吃在嘴里甜甜蜜蜜还多金多福。
我们那里除夕夜都吃饺子 。我家的饺子也包钱币包红糖的,但都包成了一种模样。要是我们其中哪个吃到了钱饺子,这一年必定有大财要发。要是谁吃到了糖饺子,一年之中的学习工作,定会甜甜蜜蜜没有烦恼。因为有了这些动力,过年吃饺子时我们小孩子都不睡觉,一直要等到晚上十二点。强支着眼皮,也要等到夜里十二点过年吃上饺子。
放了鞭炮吃了饺子,新的一年就来到了。摸着撑得滚圆的肚皮,我们几个小娃赶紧爬下炕,跑到正北的布垫子跪下。上先朝上磕个头,然后喊着爷奶爹娘,问了声:过年好。头挨个磕完了,下一步就等着收压岁钱了。只见娘撩起衣襟,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个花手绢,里面是备好的一张张崭新的纸票。分给大姐一张两毛的,再给大哥一张两毛的,轮到我了,娘转过身偷偷抽出五毛的纸票塞进我的口袋。得了钱,我们宝贝得不行,哪有心思吃饭。就由大哥带领着,踩着夜色去给几个堂叔堂婶拜年。
乡村的夜晚虽然没有路灯,但一点也不黑。此起彼伏炸裂的爆竹的点点光亮,像悬在夜空的明灯。除夕夜,每家每户的门楼上,都会挂着一盏明亮不一的灯泡。通常,这一夜灯泡都不会熄灭,一直亮到第二天太阳出来。
到了二叔家,如果碰上他们家正在吃饭,我们问了好叩了头,也会被二叔二婶招呼着再吃上几个饺子。饺子还在嘴里嚼着,二婶的压岁钱已经塞进了我们的布兜,还有花花绿绿的糖果,撑得小口袋满满当当,那股子兴奋劲儿赶跑了瞌睡,两只眼睛反而越发明亮起来。
拜年的队伍在不断壮大。二叔家的堂哥堂姐扔下筷子,也加入我们的队伍中来。我们又结伴去了三叔家。去三叔家也是大致如此,收了压岁钱带上三叔家的堂哥堂姐,再走四叔家。走走停停中,时间悄悄溜走,我和大姐回到家时,已是新年的凌晨二三点。我的大哥那时是不回家睡觉的,他和几个堂哥要守岁,他们一边玩扑克一边给先祖烧香。除夕夜的香是不能停的,要一炉接上一炉,直到天亮。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新的香火将再度燃起。这样的烧香,一直坚持到大年初二,吃了饺子放了鞭炮,把“年”送回了坟茔。
初一一过,从初二起就能走亲戚了。我们当地,初二是给姥姥舅舅拜年的日子。我的姥姥家距离我们村子有十几里远,之前没有自行车,我和大哥大姐就拎着娘准备的提篮,步行去姥姥家拜年。后来有了自行车,哥骑在中间,我坐在弯梁上,后面坐着大姐,即便天上飘着雪西北风呼呼地刮,也阻挡不了我们去姥姥家的脚步。现在想想,走亲戚为了给长辈拜年是一回事,冲着舅家的好菜好饭也是一回事。
穷苦的年代。谁家过年都要备好年货等亲戚上门,即便家里再穷也要备点儿,即便自己少吃,也要让亲戚吃好喝好。记忆里,我的舅舅舅妈过年备的年货,总比我们家丰盈得多。饭桌上的煎带鱼煎咸鲅鱼,都让我们吃撑了肚皮。舅妈这人很好,有好吃好喝都舍得往外端,不会因为我们是小孩子而做饭糊弄,吃饱喝足还要给每人几块压岁钱。想想过去,走了一圈的亲戚之中,收到舅妈给的压岁钱最多。这不仅与舅舅家的家庭条件有关,也与舅妈的为人大方、舍得,有直接关联。
初二这天,我家也来亲戚。来的客是爷爷的亲外甥。我的这个表叔是个酒鬼,没喝酒之前能说会道彬彬有礼,我母亲去南屋拿鸡拿鱼招待他,他上前又撕又扯的,说什么也不让做这些。
嫂子,你有现成的饭菜端上来就行,何必麻烦呢!我的母亲那时一度的感动,为这样识大体的表叔感到庆幸。可一旦饭菜上桌,表叔几杯酒水下了肚,人就不一样了。他嘴里像含着铅丸,拉着大舌头话也说不清楚,吃着吃着就大哭起来。先去拉祖父的手,后来一会儿喊舅一会儿喊娘。他的娘,是祖父的大姐,因得病早早去世。他哭如今再也没有娘可尽孝了,哭娘活着时他日子艰难,没能好好侍奉。经他一哭,祖父也眼眶泛红泪眼婆娑,舅甥二人黯然神伤长吁短叹,好好的饭局被搅得没有生气。每每这时,父亲就会不高兴。大过年的,表哥这又是哭又是嚎,外人听了会怎么议论?哪有大过年就哭哭啼啼的?但碍于亲戚面子,他也不好发作,只能坐在那里添酒倒茶强颜欢笑。
如今,祖父去了表叔也走了,初二这年,换作父亲的两个外甥来家里给他拜年。好在两个外甥没有染上坏习气,因为开车都不喝酒。没有酒精作祟,初二这天的家里往往是菜香溢人笑声不断,一家人其乐融融。
一转眼已经到了初十,年正在指尖悄悄溜走,但我对年的深刻记忆,却时常在脑海里放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