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没回过家乡，心中最惦记的除了那座历经沧桑的土屋，还有那棵喂养童年的果树。
叫它苹果树吧，样子完全不像，树干直挺挺的，侧枝像扫把似的向上延伸，在靠近顶部的位置长出一些较小的枝丫，也只有这些枝丫才适宜结果。
村里极富剪枝经验的五老爹也拿它无计可施，只见他拿着镰刀在树下绕了几圈，叹息一声，“没法剪，就这样吧。”说完勾起腰走开了。在他看来，这棵树似乎连苹果树都算不上，也没有裁剪的价值。
父亲却不这么认为，他告诉我们，这是稀有品种，叫做“新式苹果”，树种是他当年伐木时挖回来的。
他说他吃过这种苹果，虽然个头不大，但是味道好得要命，十里八村还没见谁家种过这种苹果树。
等将来结满金灿灿的苹果，他们就只有眼红羡慕的份儿，父亲说话的时候，目光辽远，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
转眼三年过去了，果树越长越高大，树干也有成年人的胳膊那么粗了，花儿倒是年年开，却没结出一个果子。
父亲的预测没有成为现实，我和姐姐都很泄气。
由于果树遮住了庄稼的光线，庄稼长得寥落稀疏，这使母亲大为恼火。
“又不结果，砍了它吧。”母亲说。
父亲的脸色瞬间暗淡下来，“那是还没到结果的时候，着什么急？”
母亲拧不过他，气得直瞪眼。
父亲接着做出宣布重要事项的姿态，郑重地看着母亲，“等将来结了果子，没你的份儿。”
“呸，我才不稀罕你的什么狗屁果子!”母亲没好气地说。
这棵树果然不负众望，在接下来的一年就结了果。
花儿凋谢不久后，白亮的果泡在枝头若隐若现。再过一个月，果子就很显眼了，有小指头那么大，三五个簇拥在一起，有的猫在叶子下面，捉迷藏似的。果柄粗壮，可以确信决不是那种果柄细长，味道酸涩的沙果。
我和姐姐比赛数有多少个，基本数字都对不上，这也是我们想要的结果，要数不清楚才好呢。
紧接着，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大量的果柄开始萎蔫，苹果接二连三地从枝头掉落。我拾起掉落的苹果，端详着，揉捏着，惋惜不已。
父亲安慰着说，刚开始结果都这样，明年就好了。
大风吹过，苹果掉得更多了，我们心里暗暗祈祷:风，快停吧，快停吧。
风却没那么听话。最后，树上只剩下零星的几个了。
每次放学回来，我们都要向树上巡视一番，确认他们安然无恙才放心。
父亲总是钻进果树旁的地里除草，其实草早就被除光了，我猜他也是在偷偷监视着它们呢。
最后树上只剩下两个苹果。果皮呈彤黄色，在阳光的照射下，渐渐变红，虽然没有富士苹果那么红，个头也不大，却是我们眼中最好看的苹果。
一天中午，父亲从禾谷丛中钻出来，嘴里咀嚼着什么东西，一副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下意识明白，他定是摘了树上的苹果了。
他凑近我，嘴里胀鼓鼓的，两腮蠕动着，发出咯嗞咯嗞的声响，“嗯，好吃。”他意味深长地说。
我有些生气，故意不去看他，继续蹲下来驱赶地上的蚂蚁。
不一会儿，一个黑瘦的拳头挡住了我的视线，只见那只拳头慢慢翻过来，五指缓缓打开，一个硕大的苹果就呈现在我的眼前。苹果色泽艳丽，红色泛着金黄，看起来已经熟透了。
“给，吃吧。”父亲把苹果塞进我的手里，另一只手从后背收回，“咔擦”一声咬掉大半边青西红柿。
我一阵惊愕，把苹果攒在手里，看看父亲，又朝果树望去。
“树上那个是你姐的，你就别惦记了。”
苹果散发出浓郁的果香，我没有再犹豫，轻轻咬上一口，甘甜酥软，汁水充足。
接下来的几年，苹果一年比一年结得密集，把树枝都压弯了腰。
到了苹果成熟的时候，村里的孩子都吵着要吃。这时父亲就指派我去摘。我身轻如燕，翻身上树，小心翼翼地感受着每一个枝丫的承受力，用箩筐把苹果从树顶一次次运下来，竟也没破坏一根枝丫。
后来，村里犯起虫灾来，村民争相用石灰浆涂抹自家的苹果树、桃树、梨树、核桃树。
我们首先想到苹果树。搅来半桶石灰浆，除去树底的杂草，再抛开一部分根部。
令我们意想不到的是，树根早已被虫子凿得面目全非，树皮大部分已经溃烂了。
可恶的白色蠕虫仍然躲在木屑里面，不知疲倦地凿着。我们清理了整整一个下午，清理掉所有蠕虫，又在虫孔里喷了农药。
我们内心满是懊悔，如果早点发现该有多好啊，我们时刻都在关注它能不能结出更多的果实，对它所承受的痛苦又知道多少呢？
第二年，果树依然开满了密密麻麻的花，毫无例外，几乎每朵花都授粉成功，结出了果实。
农历四月，果树的叶子开始渐渐由苍绿变成淡黄色。农历六月到了苹果成熟的季节，果树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养分，树叶也枯萎了，只剩下红扑扑的苹果挂满枝头。
这一年，我们摘的苹果最多，最红，最大，却吃不出一丝甜蜜的味道。
果树终还是没能活下来，枝丫干枯后就被父亲砍掉了。
我和姐姐渐渐长大，先是去县城上学，后来又去外省上学，毕业后又选择在城市定居，离那个贫瘠落后的家乡越来越远了，至于那棵曾经喂养过童年的果树也渐渐淡忘了。
今年十月，我辗转回到家乡。现下村里的人都搬走了，道路荒芜，房屋几近坍塌，再也听不到鸡鸣狗吠，看不到袅袅炊烟。父亲也因身患癌症，不到两个月就永远离开了我们。
我久久驻足在果树生长过的地方，忽然发现地上竟长出一茬茬的果苗来，虽然年年衰败，年年仍在倔强地生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