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Z打电话说他想见我。
我斩钉截铁地挂断了电话。六个月前,Z向我提出分手。我夜里趴在他肩上大哭大闹,拉住他的手求他别走,却在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把属于他的东西一件件清理出来:手机、有我照片的钱包、送他的水杯、几包没抽完的烟、三本俗透了的小说、十封不知所云的情书、一对哭肿了的眼睛、五六个支离破碎的梦和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我把他穿过的白衬衫一件件手洗干净,挂在晾衣架上,看水珠从领口一路滚落到地上,再被热气蒸得一干二净。
是啊,夏天正郁郁葱葱,瓷砖上的反光晃得人眼睛生疼,头顶的风扇还很喧嚣,我却是倦了。
临走前他说了句谢谢,说罢便重重地关上了门。我没有挽留,在心底狠狠地祝他单身一辈子,祝他孤苦伶仃老无所依,最终还是铁不下心,不争气地祝他幸福无忧。至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一切苦难、创痛和忧伤,一笔勾销。偶尔我会学他在窗台上抽烟,烟灰落在手指上,如他曾经的吻一般滚烫。墙角有风骤起,把我唇边一缕缕兀自升腾着的青烟撞个稀巴烂,树上一只鸟猛然惊醒,扑腾着翅膀迎风飞翔,它们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暗沉下去,像一张张暗色碎片,嵌进天空的牢笼里。
他发来短信:第二天下午三点整,他想见我,因为有话要对我讲。我去,或不去,他亦留在此。我的眼睛死盯着屏幕,机械地打下“不见不散”几个字,却又果断删除了。我想起他那样背对着我,求我别再纠缠,放他自由,更觉得他虚伪、卑微、自讨苦吃。我看了看时间,十一点五十五分,离零点不多不少,五分钟,我索性将手机关机,回卧室睡觉。
缩进棉被里,软乎乎的睡意拥抱着我,意识变得轻盈如一支羽毛。
2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醒来时,天空已经很亮。我托起行星般沉重的脑袋,下床,绕着某种既定的轨迹磕磕碰碰地旋转:穿上拖鞋,在衣柜里翻找棉衣,刷牙,盯着天花板发呆,吃一人份的早餐。注意力四散开去,像一盒打翻的橡皮球,在房间里无数次反弹。我草草咽下隔夜的三明治,穿上运动鞋,落荒而逃似的冲出公寓,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江边。
我住的城市里,有条江穿城而过。一入了冬,一群又一群的西伯利亚海鸥酒会翻山越岭,从冰雪初冻的贝加尔湖畔颠簸着涌进这座鲜有冰雪的南国小城,像涌进冒着热气的厨房。三年前,Z在一个微凉的冬日清晨第一次牵起我的手,领我在这座陌生城市的江边散步,薄薄的雾气里裹满了青草味,河滩上沙鸥翔集,白色的翅膀张在风里如一片片耀眼的阳光。他的右手刚好把我的左手紧紧包住,就像“这座城市的大小正适合恋爱”。此后我们几乎每天都在清晨散步,手挽着手穿过大街小巷。他走时带走了几乎所有物件,散步的习惯却被我永久地保留下来了,我把手揣进大把的空气里,很凉的风灌进袖口,鸡皮疙瘩顺着手臂一路向上爬至肩膀。
今年的冬天比以往更加寒冷,街上行人寥寥,他们张开的嘴巴像一只只孤独的烟囱,吐着白茫茫的水气。水草墨绿的尸体被打在河滩上,又被河水冲刷进泥地里,循环往复。我把身子倚在河边的栏杆上,向更远处望去,微微隆起的涟漪散射着灰色的光,漾进更深的阴霾里,河面没有一只海鸥。我心一沉,却不甘心,沿着河岸又走了好几百米,还是没有,四下里冷冷清清。“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我脱口而出,舌头因干燥而苦涩。
我曾问Z,这里是不是海鸥的第二个家。他说不,海鸥没有家,连故乡都没有。它们总是在路上,哪里暖和,就钻进哪里去躲一躲,严寒一过,便又马不停蹄地东奔西走。若是这里的某个冬天倏然变冷,海鸥就飞向更南的远方,不作停留了。“所以,哪有什么故乡——何处不是驿站,何处寻得着天涯?”他的话语在我耳后悬停良久,迟迟不肯落地。我想象此刻有成群的海鸥在高处飞过,仿佛被拧在一处的高高的风,哗啦啦地向更温暖的气流里奔去。
独自走在街上,我是一只孤零零的海鸥,我迈开步子,却辨不清哪里是南方。
3
更晚一些的时候,天空沉了下来。我找了家沿河的咖啡馆,身子陷在暖气和沙发里,透过雾蒙蒙的窗户向外看去:水流得很慢,江面比以往更加宽阔,稠密的水蒸气把城市润湿了,青草和高楼不复存在,寂静悄悄扩散开来。
就在这时,一团黑色的阴影闯进了我的视线。起初它并不占据显眼位置,后来它开始扩张,密度似乎也开始增加,像一块悬空的铁向我飞驰而来。我本能地把头向后一靠,发现它的颜色越褪越淡,成了和雪一样的白色,轮廓也开始变得清晰,二维的五官有了纵深和阴影。
“是海鸥!”我在心底惊呼。它周身雪白,边缘的羽毛呈黑色,翅膀尽力向上打开着,橙红的喙精致而小巧,像一团微弱燃烧的火苗。它顺着河面轻巧地滑翔,偶尔带起一两簇水花,朝着河的下游头也不回地飞去,仿佛它身后的世界都已下陷,凝滞成沉重的记忆,唯有前方步履轻松。
我这才想起,Z曾说过,沿着城里的江向下游一路走去,拐几个弯,就能看到极为宽阔的一方池水。它的周围长满了摇曳的狗尾巴草,水面却是极为静的,蓝天映在上面,一点褶皱都不起。我在翻遍了几乎所有本地旅游指南而一无所获后,骂Z是个骗子,他却极为认真地对我说,今年冬天,等海鸥重又飞来过冬时,他会带我去看看那片湖。
我突然想独自去找找那片湖。
4
出租车司机四十岁上下,外地口音粥一样稠:
“小姐,你到底是要去哪里哦。你不知道地方我怎么拉你去?”
我拿出手机地图为他导航,让他沿着河的下游一路开过去,他嘟哝了几句,调大了广播的音量,庸俗的“我爱你但你不爱我”之类的歌词从音响里一丝丝滤出来,流淌在狭小的车厢里。我向窗外看去,那条河在我的视线中浮现又消失,雪花飘到车窗上就化了。
我看了看时间,已是下午两点半。“真好。”我在心中默念,这下是见不着Z了。我昨晚又梦见Z躺在沙发上看书,有风从窗口接续不断地吹进房间,Z就像一团毛茸茸的阳光在我心里轻轻摇晃。我心烦意乱。Z、Z、Z,总是Z,我说梦话时想他,刷牙想他,左脚跨在右脚前时想他,身体被装进四个轱辘时也在想他,我试图抹杀他在我脑海里的印象,他的身影却雾一般总也散不去。这是我分手后第十七次梦见他,他在我的意识里膨胀,上升,像一只羽毛。快驶出城区时,雪停了,视野逐渐开阔起来,河流的流速减缓,我的心脏有力地跳动。就在这时,司机停下了车,手机导航上一片空白,我向前看去,一道窄窄的铁门旁长满了灰色的树,那条河流却还在向前暗涌。
他说:“我开不进去了。”
进了铁门后,我才发现这是一座废弃的公园:嵌在玻璃框里的地图被雨水冲刷褪色,褶皱深深浅浅,红色栏杆上爬满铁锈,断裂的长凳上草色青青。我向前走,荒草堆里偶尔会冒出一两辆自行车骨架,车轮悬在半空中,链条搭在弹簧上,成了公园的墓碑,上面刻满需要溯回的时间。我一路沿着有些泥泞的石砖小路向前走,感到周围的树越聚越多,树干纠缠在一起,把树皮剥开后有泥土香。
我停下来深深地吸气,听见空中传来一声响亮的啼鸣。我抬头看,一道熟悉的影子拉开了我的眼角膜:是那只海鸥。
5
我这下开始发了疯地追逐它,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高低不平的石砖上。它的形象在树杈的遮蔽下时隐时现,但我确定它始终高昂着头,翅膀张开,像是在抵抗天空下沉的重量,孤独,却绝不悲壮,就这样坚决地向某个地方飞去,那会是Z所说的那片湖吗?
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把它跟丢了。跑着跑着,我已经来到了公园的尽头:这里石砖路戛然而止,我面前全是湿润的黑泥,齐胸的野草密集地挤在一起,每一株都在尽力向上攀爬。我咬了咬牙,跻身挤进它们之间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在中途我发现了一条赤裸裸的泥路,上面寸草不生,似乎被许多人踩踏过。我沿着它一路走下去,杂草的高度越来越矮,我爬上了一个小破,站在一块平坦的高地上,只见眼前:
一片片洁白的羽毛堆在一双双翅膀上,数不清的海鸥正在飞翔、跳跃、互相碰撞、盘旋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椭圆,仿佛闪着金光的波浪。它们的肚皮下是一大面银色的镜子,把它们的灵魂照得干干静静,找不出一点灰。镜子很大,在我目力所及之处,边缘全都摇曳着青紫色的狗尾巴草。也是在那一刻,我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我想Z,我想见Z,我想毫无顾忌地撞进他的怀里,用滚烫的额头抵住他的胸口,我想告诉他我爱他,我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我想回到那个回不去的燥热夏天,我们赤身裸体地暴露在电风扇的嗡鸣声中,他在我耳边很轻很轻地说,他不想再次漂泊。
我近乎疯狂地拨通了他的电话,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三十分,离他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两个半小时,我要恳求他在原地等我,哪怕他已虚空、劳累、被绝望掏空。我要告诉他我为他发了疯,我要告诉他我可以跨越一切距离,只为再次看进他的眼睛。
电话拨通了,我说:“喂。”
“你好。”熟悉的声音在听筒中响起,却也响在脑后。
我回头,Z左手拿着手机,把它靠在脸上。右手以手肘为支撑向上抬起,五指微张,与我打招呼。他的脸上也早已眼泪纵横。
霎时间,我们像消弭了一切距离的两颗恒星,冲撞进彼此的身体里。无数只海鸥停止了飞翔,像一块块沉重而踏实的铁块一般,轰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