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燕子坞前从此醉
南朝乐府民歌中有一首《西洲曲》,我只记得前几句和后四句,中间的一概省略掉了,前四句诗约是这样的:“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衣衫杏子红,双鬓雏鸭色。”后四句就经典得多了:“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我每想起这几句,便好像到了那吴山越水般,心中有着一个结着愁怨的姑娘。她娇俏又清冽,又带着几分坚韧,似那浩浩烟波中的菱角。她于水榭中,看那远岸边的人间烟火带着的温暖寥落。
那年她才十六岁,但早已洞悉世故人情,她不过是姑苏慕容家的家婢,她独居燕子坞的听香水榭只是为那复国霸业迎来送往的哨站。她没有王语嫣的端庄,阿碧的柔软,阿紫的精怪。她灵动如莲,一一风荷举。
其实众生似莲花,无论是拔节而出的,还是沉沦莲池底的,都一样奋力挣扎,心有不甘。
双桨来去,惊鸿照影,彼时她还不知道自己生命的来路。
2、杏花林里向来痴
应该从那一年杏子林杏花红的时节说起,她看到了他,于英雄豪杰中央。
这人身形高大修长有如临风劲竹,面容俊美俊美却两鬓微霜。他已年近而立,一双降龙十八掌冠绝武林,他亦从未看到过她,在他眼底天下英雄不过如此。
而她,就在台下,只一眼,就觉得很多余,这一生也就完了。她是阿朱。
在这部磅礴如海的大书之中,阿朱的出场,只是一缕有意无意的闲笔,在主线之外恣意生长。她的骨骼,她的毛发,她的容颜,轻描淡写。她姿容娇俏,慧黠灵秀,温柔体贴。算不得绝世佳人,却也是他的红颜知己。
阿朱的青春岁月,随着乔峰的到来而一步一步丰盈起来。正应了那句话: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见到他,她应当是不由自主,欢喜的。
我始终相信总会有那么一个人,迂回在自己命运里的七弯八绕,终于归结为一段穷途末路与我相逢。她来,便喜。若不来,也无依。
3、红颜老去英雄在
当一个身世秘密让乔峰的天地瞬间倾覆,他要面对隐藏在命运最深处的因果,来自四面八方的怀疑和敌视,从而也背负起整个世界的重压,向着背离着世界的方向走上孤独之路。
他是孤独的,生而为英雄,是一种不幸。
他胸口的狼头刺青,青面獠牙地讽刺着这一切。所以,她来了,为了他。当乔峰在雁门关再次见到她时,这个曾经的小姑娘已然成为柔情似水的女子,在悬崖绝壁间拈花微笑着说:“乔大爷,我在这里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来。你……你果然来了,谢谢老天爷保佑,你终于安好无恙。”
她是那一株虞美人。宋代词人欧阳澈的那一阙《虞美人》仿佛成了阿朱的写实,“玉楼缥缈孤烟际,徒倚愁如醉,雁来人远暗消魂。帘卷一钩新月、怯黄昏。那人音信全无个。幽恨谁凭破,扑花蝴蝶若知人,为我一场清梦、去相亲。”
她轻点眉头,手心一阵湿热。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阿朱的等待,从此进入了乔峰的生命,把她自己的命运和乔峰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于是就有了塞上牛羊空许约这样悲戚的诺言,一语成谶。
她说,你放马牧羊,我便跟着放马牧羊,过着风吹草地见牛羊的生活。你杀人,我便跟在你身边,刀光血影也不怕。
他听到了,心绪微恙。英雄总归会被柔情化解,他哈哈大笑,气吞山河。
他说,是了,从今以后,我萧某不再是孤孤单单,给人轻蔑鄙视的胡虏贱种,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有一个人……。
她接口道,有一个敬重你、倾佩你、感激你、愿意永永远远、生生世世陪在你身边,和你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
4、落日牛羊归去迟
阿朱字字情真意切,她没有玫瑰与诗篇,没有太多的浪漫。
然而,这份情义愈是简单,内涵也就愈深刻。水一旦流深,就会发不出声音。人的感情一旦深厚,也就会显得淡薄。
她的陪伴,使他的生命开始一场复兴。
这本是一段曲折宛转的旅程,却变得如诗如画。一切是那么自然,惬意,如同绿水环绕青山。她是他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是从他身上取下的那两根肋骨,只有与他一起才合为一个完整的生命。
只是金庸先生心狠,将这些沧桑悲苦,直写过万载千秋去。
阿朱没有被命运放过,她的心里有太多不能言说的秘密,自己的身世,还有他的“大恶人”。
她清醒的知道,自己已为成为他复仇路上的障碍。她不想他不开心,活得难过。从始至终,都是她在策划属于自己的独角戏,终结在青石桥的雨夜。
生命的尽头,她用最后的力气向他表诉衷肠,惟愿他一生平安,此生无忧。他从未如此刻骨铭心,他的仇恨让他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风光霁月不过尔尔易逝。
他又成为一个孤苦无依的人,纵使拥有绝世武功,又有何用。直到多年以后,他才会默默对自己说出那句藏在心里的话:四海列国,千秋万载,世上就一个阿朱,又岂是一千个、一万个汉人美女所能代替得了的?
有时候,一个人得到她,便如得到人间全部风景,失去她,纵然美景良辰,也是虚空。
5、悲欢离合总无情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死而不能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他们的爱情,早就爱到极致。
她为他而生,亦为他而死。她曾经美丽的存在就是为了烘托出他生命的辉煌。这就是生。等待和牺牲,在某些时刻真的是女人不可逃脱的宿命。不是为了男人,而是为了爱。
我们遇到一个人,于刹那韶华里,带来的光亮,使我们有耐心在落寞的世间继续行走。所有的人都清楚,一旦离开这光亮,开始湾河,走到对岸,吞噬我们的将只是沉寂黑暗。没有归途。
如果可以,我愿阿朱只是寻常女子,于江河湖泊中的采莲女,轻摇橹棹,缓缓在水面上摊开一片风景。也愿她慵懒地倚在水榭的栏杆上,数着那朱红漆木雕镂窗。只当平凡日子过,到白头。
可是这样的人生,换作我也不甘吧。我愿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可怜英雄气短,儿女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