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单的人。柯业脸色红润,气色比往日要好些。子期知道她疲倦,示意她不要动。
他带了一些水果和花,取出花瓶里的旧花,清洗了一下,插上了一束百合,配上繁茂满天星,房间立刻清淡素雅。
柯业看着他做着这些事,脸上带着微笑。
“其实,我感觉自己好幸福,生命一点都没有亏欠我什么,付出得到了回报。小时候,我好担心自己没有人关心,没有人疼。我拼命学习乖巧,争取他人认可。生活对我来说是种比赛。现在才发现,结果不重要,我们总会到终点,关键是爱的感觉,对他人,对自己。”
子期认真听她说话,眼神温柔。“我小时候也很孤单,虽然周围有很多孩子,但感觉自己与众不同不同。我幻想当一个隐士,做一个和尚,一个隐世埋名的科学家,生活注定了我的道路,只能接受现实。
我不相信宿命,可这就是生活。如果明天走向战场,我也不会犹豫回头,人每天也都是对自己的战争,《薄伽梵歌》中阿周拿面对人间争伐,和亲友们的战争,都是注定。生命中如果有爱,一切都不会不同,要争取最好结果,让想念自己的人温暖平和。”
柯业的泪水慢慢的滑下来,生病以来,她一直在大家面前努力保持开心的姿态,在子期面前,再也忍不住了。
她用手绢擦去眼泪:“我好希望能够给更多人温暖感觉,只是没有太多时间。我已经感觉到秋天的萧瑟,叶子很快就会落完”。
柯业停顿一会:“但是有句话想告诉你。”
子期看着柯业。
“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别人怜悯,其实,这一点我们相似。”
子期点点头。
柯业接着说:“答应我,不要转业离开。没有成败,只有放弃和不放弃。我们没有放弃自尊,放弃努力,放弃对意义的探寻,没有放弃爱,放弃生存。没人能够说我们这一生是失败的,也不需要人怜悯。”
看着柯业脸色由红润变得苍白,再看着她瘦弱的手,上面针头留下印记密密麻麻。
他想起一句诗:“落叶不会悲哀,因为我们都会离开”。
“以后请不要在我的墓前伤心,看我就带着好消息来吧!下一个消息是什么?婚姻还是事业?少校、中校、大校,还是将军?不要太在意结果,我们会彼此为豪。”
上天眷顾。在病房外,人匆忙的来来去去,扶桑看到华屋朝她走来,满头大汗。
“医生说柯业病情恶化,现处于昏迷状态。”
扶桑告诉华屋,他脸上写满了痛苦。他回想过去两人过去经历,再也回不去了。一个鲜活生命,陪伴你成长的生命,没有体验很多,转眼成为回忆。生活是不是过于残忍了呢?
柯业是个善良,聪明,漂亮的女孩子,读书的时候,很多男孩子喜欢她。她性格要强,善解人意,可上天仿佛总不眷顾善良的人。
华屋含着泪看着扶桑:“柯业说,她感觉子期一直都喜欢你,她希望你们能够在一起,她在任何地方都会为你们祝福的”。
扶桑泪水不断的涌出来。对于一个即将离开生命的人,照顾和怜惜是不是她真正需要的呢?如果爱,就放心的爱,不搀杂一点无谓东西,爱不能施舍,这样会更多伤害一个人的心。
扶桑想到子期的话:“我知道呵护一个敏感的心,可并不太懂如何去爱一个人”。
离开捐献。扶桑看见柯业在遗体捐赠书上费力的签字。柯业将她能够捐献的东西都做了交代,身体是最后一部分。
柯业对扶桑说:“我真不知道能够留下些什么?除了在亲人和朋友的记忆中,我可能会存在,其他人很快就会忘记我。”
扶桑轻轻握住柯业的手:“我们彼此记住,这样就好。”柯业笑了笑:“生病前我浑浑噩噩,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受宠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是努力,什么是奋斗。我喜欢《红楼梦》《牡丹亭》,喜欢空灵和真性情,可知道自己做不到。我喜欢子期,可从来没有向他表白,因为我知道,已经没有时间去体验。我想写一本书,可在最后日子迫近感受下,很难写出心满意足的话,更多是伤心感慨。”
扶桑强忍泪水:“不要悲伤,我们早晚都在一起,不管什么情况,我都不会放弃你,愿意一生一世做你的朋友。我父亲,母亲,还有哥哥都是这样离开,我很害怕,我是一个不祥的人,走到哪里,都让喜欢的人受伤。”
柯业凝神看着扶桑:“才不是,谁和你一起都会很幸福。知道无常的人,才会珍惜当下。”
“你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可以和朋友分享秘密,分享爱人,可是如果以后,你一定要有锋芒,要学会照顾自己。我和你身形相似,本来想把自己衣服都留给你,后来还是决定捐献出去,不想触动你的记忆,希望你慢慢忘记我。”
“为什么会这样想?”
“只有忘记,才能够安心幸福的活在当下。”
彼此信任。柯业惨白如雪,从小到大,华屋没有看见过她这样虚弱,即使她受了伤,在他面前依然是自以为是,现在不同,她的眼神之中更多的是温柔和期许。
“我喜欢你的镇定,遇到任何事情都无所谓的态度。”
华屋有点诧异:“你说的是我吗?还是你期望我是这样。”
“当然是你,我从小看到大的你。虽然我长得比你好看,但是知道我没有你成熟,所以一直很依赖你,甚至刻意麻烦你。”
柯业接着说:“有人说,幸福的时候就要想象到落魄不幸,从友谊想到反目成仇,风和日丽时候想到电闪雷鸣,从爱看到恨,从信任和忠诚看到背叛和愧疚,反之亦然,这是真正处世智慧的永久源泉。可是我做不到,我只能看到眼前,信任的人就一直信任,珍惜的人就要永远珍惜,是你让我更成熟。”
“我让你对别的男孩子有了免疫力?”
“我没有太多的观察对象,只有想着你的时候,会对未来遇见的人有所设想。”
“我让你失望了吗?”
“没有,你让我感到骄傲。有你这样的朋友,即使不成长,保留善良也值。有个秘密要告诉你,我连一个男孩子都没有吻过,虽然我总是在你面前吹嘘,真是很遗憾啊。”
华屋眼睛红了,泪水还是掉了下来。
“别这样,我有个请求,这段时间请不要让子期过来了。我希望只有父母陪伴,走完最后一段路程。希望留给你们一份好的回忆。我把所有物品都捐献出去了,希望将我的骨灰撒在湖水里、撒在那个老树下面。你知道我会惦记你们,可以答应我吗?”
华屋强颜欢笑,但是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心口剧痛。
明天的梦。柯业最后的日子,是凌乱的时间。华屋看着子期,有一种茫然感觉,仿佛丢失很多的东西。
子期对华屋说:“她告诉我,希望我们努力活到活不动为止,带着自己对真正爱的理解去见她。”
华屋说:“过去我总是认为比她懂得多。”
子期点点头。那段日子里面,他总是在病房外透过窗口看模糊的她,柯业断续呼吸状态让他无比疼痛。
柯业留给他的日记本,扉页上写着:“昨天有今天的梦,明天有今天的回忆。”
一年后,子期和扶桑去墓地看她。他戴上少校军衔,擦亮帽徽肩章。墓地清净,树枝露珠上附着她的微笑,略带嘲讽、顽皮,但晶莹透明。
他心里是柯业的声音:“不管怎样,别带着感伤,还是带着骄傲来看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