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父亲入我梦来。
梦里,天空正滴滴答答地落着雨。看那地里黑油油的泥土和湿漉漉的庄稼叶,该是下了很久了。
四下看不见一个人,阴沉沉的天低低的,伸手就能触摸。我抱着还不会走路的小女,正走在门口田侧那条向南的小土路上。
十来步走到了路的尽头。左右各一条小沟,盛不下的雨水漫出来,积满了两条小沟的对接处-----一低低的凹槽,往上形成小小的坡弧。我正涉水爬坡,想过了这个坎儿,却一次次滑落到原点。
这时,正对面广阔无边的地里走来了父亲。你笑盈盈的,穿着那件你最爱的蓝色中山装,如生前一般干净利落。天空落雨,你身上不沾一丝潮湿。
你拉着我的手说:看你,鞋子都进水了,来,爷拉你过坎。
我的手被你的大手紧紧拽着,我终于跨过了低凹,爬过滑滑的坡道上了岸。
你却转身就走。
我的心猛地一紧!
那一刻,梦里的我才意识到,父亲原来是不在了的。
我有多久没见到你了,父亲。我怎么能放你走?我有多想你,多想你,你可知?我怕我一松手,你又将跑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去。
我害怕,死死拽着父亲的袖口不放,恸哭不已:爷啊,怎么不回家?
父亲,你是又准备抛下我吗?为什么扶我爬上坡后着急离开,就像四年前,你将五个儿女养育成人,本该颐养天年时,你一句话没来得及留下,匆匆离去。恰在孩子们都不忙碌的暑假。
你一直这样,不愿给儿女添一点麻烦。一直到六十几岁时,还在坚持服侍着十几亩的庄稼。你忙碌一生,直到最后一刻,一场从天而降的车祸夺去了你的生命!
你为了这个家做过各种行当。下海捕毛鱼秧,卖菜,给人家做短工.....你总说,等我到了七十岁,就"退休"。听听淮剧,打打小牌,带带孙女。
可是,就在儿女们畅想着怎样给你过一个难忘的七十岁生日时,你突然离开了。在七十岁的前一年,你的生命之钟永远定格在了六十九岁。
我们恨自己,就该默默地为你准备七十寿诞,不该说出来。如果不说出来,是否老天就不会带走你,就不会给予我们如此的疼痛,像是生生扯去身上一块肉般的疼痛啊。
有时又恨你,恨你忽略了五个儿女的感受。
父亲,你看,枝头羽毛渐丰的小鸦尚有反哺老鸦的机会,你怎能生生剥夺了五个儿女尽孝的权利呢。
离家太久了,父亲,你可好?
如果你在,七十三岁的你会是怎样的模样?我会盯着路边的树想,抬头看着天空的云想,目光追随远去的大雁想。
我想像不出来,只看到记忆里的影子。你精神矍铄,走在门口那条路上,笑眯眯地跟老邻居开着玩笑。在儿女回家之际,骑着那辆摩托车上街买菜,忙里忙外,烧上一大桌子好吃的。父亲,记得你做的糯米肉圆吗,一大家子最喜欢的味儿。而我,何时能再尝到?
我多么想你。走在路上,我常常盯着远处迎面走来的老人看,痴想着是不是我的父亲回来了。下一秒我就能看到你熟悉的笑容,耳边响起你亲切的呼唤:七子.....
我会跑过去,紧紧搂着你。
可我不敢仔细看。老人越来越近,我越是故意眯缝起双眼,我知道,在迷蒙中,我可以延续我的希望,你就会一直在。
坐在公交车上,上来一位蹒跚的老者。我七十三岁的老父亲,你现在怎样了?是否依然矫健,还是如眼前老者般已经衰朽不堪?在那边可有人搀扶你一把?
逛超市时,看到香喷喷的葵花籽,那是你最爱的小吃。你总喜欢在下雨阴天时,炒上一把自己种的瓜子。
那时每次回家,我都喜欢买袋装的给你吃,各种口味的。看你嗑的香,我是多满足。你却说,不要乱买,家里种的挺好吃。我知道,你舍不得儿女花钱了。
走到专门卖老年衣物区,我习惯性地摸了摸一件端正的外套,你肯定会喜欢的款式。一向注重外表整洁的你,买衣服一定要舒服合身。待我回过神来,才想起,你早已不在。
你把一生心血倾注在五个儿女身上,抚养成人,安心离开。不留给我们报答你的机会,只让遗憾存留我们心间......
我不甘心,死死抓住父亲的手。
这时,父亲终于挣脱我的手,不说一句话,一步一步离开,头也不回。他的背影越来越远,我的心底涌起无边的绝望,它瞬间将我淹没,击垮。
我追着,哭着,喊着。
挣扎着醒来,悲伤已逆流成河,枕畔就成了那河里浸没的岩石,苟延残喘。
外边下着雨。透过后窗望去,一条蓄满水的小河。雨滴砸在水面上,一个个涟漪还未来得及荡开来,又被另一些重叠,覆盖。
似我一千多日的思念,凝结成泪。一滴,两滴......汇成了一条宽宽的思念河。
那条愈别愈宽的思念河啊,
我在此岸,
父亲,
在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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