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村时日,烟雨朦胧,屋檐上水滴如线般滑落,路上行人寥寥,唯有几小童打闹着从身边跑过,直溅我衣袍一身泥泞,江南三月,雨雾升腾。我踩着积水匆匆闯进酒馆,小酒馆内倒还人声鼎沸,“哟,客官,您里个请。”随着小二指引落座罢,我问道:“你们这儿,可有吃食?连日赶路饿了。”
“这…没有…”
我一愣,“没有吃食?那你们这酒馆做什么营生?”
小二赔笑,“客观您看,您也说我们是酒馆,酒馆营生,自然是酒了。”
“可别家酒家,酒肉乃浑然一体,你们倒分得开。”
“嘿嘿,您点壶小酒,来点下酒菜,保管您喝得暖暖的,若是要热乎乎的吃食便去对面楼罢”
我一看这连夜不停歇的雨,若是穿行而过,刚风干些的衣物又得湿透,便只好作罢,于是说道:“那就来壶酒吧,下雨助兴,来壶杜康,也好吟诗作乐。”这小二又苦了脸对我说:“客官,真是不好意思,今天我们这儿没有杜康,只有雨酒。”“这又何故?雨酒又是哪里来的酒?”见我是外来客,小二继续解释道:“我们这儿的规矩,下雨便只喝雨酒,这酒乃承接我们小村雨水所酿,味道甘甜,您大可一试。”
这规矩兴得有趣,下雨喝雨酒,便颇有兴致让他送来一试,小二这才如释重负对付好我这客人,退了下去。酒馆里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因下雨耽误了营生,无处可去的人,只好在这里享受一年来难得几日的清闲。临窗而坐外面的街道异常安静,雨声和吵闹声夹杂,没由来生出一股不知身在何处的异样之情。小二抱着罐酒上来,放下几碟花生、鹅掌下酒菜,酒罐子大,喝酒的杯子却小,小二说:“您喝这酒,便要像我们这儿的雨季,绵绵不停的,才能品出滋味。”我一笑,又是一个好有意思的规矩。
几杯酒下肚,胃里烧灼起来,把风里的寒气驱得彻底,这酒的滋味果然不同,入口甘甜,回味却有点苦涩,品到后来酒的烈性还大,许是见我独饮无趣,一老者悠然就坐我对面,“外来客吧?我们村的酒如何?”我拿起酒杯又饮了一口,“自然是好的。”“哈哈,”他大笑,“你可知道我们这酒,一开始可是位娘子酿的。”“哦?”我抬眼看他,眼神里示意他继续说。
“现在这些酒家便是得了配方,也不及那手艺,你现在是来晚了,要是早几年过来,大抵就是这时候吧,那娘子大摆宴席,岂止是酒,做菜的功夫也是顶好的。可惜了可惜。”
“那为何,现在就来的晚了?”
那老者摆手,“哎,她那每年一宴的盛会现在是不做了,大概,也是放下了吧。”
“放下?不过一场宴席,又何谈放下?”
那人瞅我一眼,“小子哎,好好喝你的酒吧,别管这么多事。”
我一向云游四方,为的就是求些故事,瞧着这一场盛宴背后另有曲折,便不肯放过,可那老人任凭我百般游说都不肯再讲这背后的事,我也有些气馁“这事儿,是您起的头,却生生中间断了尾,叫人好生为难。您不肯说,那就去求那娘子问问吧。”“哎呀!这可使不得,哪有人这么去唐突的。”“也无妨,我不过去讨一口饭吃,也不多生事端。”
见我实在执拗,老者便万般无奈下告知了我娘子的住处,我叫来小二结酒钱,向老人抱拳,“多谢,我大概有口福了。”
朝着老人指路的方向,顺着小石板一直走,雨势渐小,只有轻飘飘的毛雨飘落我头上,路边懒猫在屋檐下睡着,好一个宁静小村,大约行至百米,有一长长石阶直通坡顶,那娘子不同寻常人家住在山底,独独选了个高处不胜寒的地界,我一路随着山路爬上去,才看见隐蔽在树林里的小房屋。
轻叩房门,有清脆声响从房中传来,屋门打开,那女子虽朴素无华,却独有乡野风韵,若是年少时,定是很美。我对她抱拳作揖,“叨扰了。”说明来意后,娘子很是热情,让我进屋内坐下,把手在衣物上抹抹,很是诧异外来者的到访,便开始前前后后忙碌起来,“说起来是很久没有正经做过饭菜了,倒也没想,竟会有人因这个特地拜访。”
“我行遍天下,也算半个美食客,既听闻您手艺绝佳,必是要亲自尝尝,到还是麻烦您,一顿好忙。”
“哪里哪里,我一人住这儿挺无趣的,是该好好掀开我那铁锅,一展身手了。”
我打量房内,是清汤寡水之地,家境不富裕甚至带点贫苦,何故以前每年都在全村摆设宴席呢?这疑问一直萦绕心头,直到被端上来的饭菜香气吸引了去,才断了这念想。那娘子动作利索,不一会儿,一桌丰盛饭菜便铺开了桌,仔细辨认,几乎全是乡野小菜,和酒楼里的山珍海味别有不同。
娘子从厨里出来,脸上带着点灶台染上的灰,“真是不好意思,您来得突然,也没有准备什么好东西。”我连忙摆手,“无妨,还是我唐突拜访,您不嫌弃便好,这边坐吧。”我起筷一试,果然色香味俱全,不由兴致高涨,娘子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酒酿,要我一品,虽是才饮了酒,便也借着酒劲继续喝,果然如那老者所言,这酒的味道,比酒家好上百倍,其入口的香甜更甚,而品茗的涩感更强。我问:“这酒为何品起来有些苦涩?”那娘子也自斟自饮一杯说:“这酒有名字的。”“哦?雨酒?”“那倒不是,叫,泪。”
“泪。”我咂着这名,倒有几番和酒味相似。
“为何唤为泪?”我追问。
“当年,我做那百家宴,情形壮观,到后来连邻村的人,都要跋山涉水到我们村来,吃我一顿饭,全冲我手艺来的。”娘子似乎回避开我的问题,说起了往事来,幸好我也乐意知那段故事,便边吃边听起来。
“做了好多年,名气也越来越大,知晓我摆百家宴的时日,好些人便提前挂起了灯笼剪上了彩纸,甚至稚子都会在那几日唱道'摇柳村好四娘,做的宴席响当当'每次我都要花好些时日精心准备,从来不找帮佣,全是一人操办,这几年,就没那个精力了,您这一来,让我想起那些时光,有些怀念了。”
“那您到底为何花这番功夫,大摆宴席?”
娘子看看我,眼里暗了,“我手下的菜都只有两个名字。”
“哪两个名字?”
“一个叫'思君',一个叫'离别'。”
“哦?”我夹菜的手一抖,竟是有些下不去筷。
“就和这酒一样,'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当初读着这词,望着这雨,便想酿杯苦涩的酒,全是为了祭悼我的亡夫。”
我听着她言语,许是有了酒劲,飘出几股朦胧的悲伤来,“我竟不知,背后是这样的故事。”“村里人都知道,我的百家宴是等他归来,我的酒是为他而酿,可是过去这么多年,大家也都知道,他是回不来了,大家才刻意忘了,只当作一场盛会过。他们想我借热闹驱了一年里的晦气。”
“所以这酒才像你和他的故事,先是甜蜜,而后苦涩。”
“不,先是相守,尔后相候,等候总是漫长的,酿久了才成了苦,当初他总说我做菜手艺好,却缺了下菜的酒,如今这酒已成,倒是没了人。”
我捧酒喝了口,“'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如今已亭亭如盖矣。'这凄凉,可是这般意境。”
她笑了笑,眼神飘忽向窗外“没有哪般凄凉,日子过得久了,起初的悲痛早就没了踪影,只是身边那人,总是觉得在的,抬手又没了,明明前不久还在门外砍柴的,才发现他用过的柴刀都结了网,明白过来他再也不会夺门而入嚷着吃饭了,百家宴也好,酿酒也罢,都没了趣味,那人就像烟,散在了尘世间。”
我想到进村时,农家升起的炊烟,在雨雾中不一会儿就散得没了形迹,他若是烟,怕也只愿意从她的烟筒里升腾而出,“人没了,就是没了,哪怕记忆里还在的,可也不会再出现了。”她在我耳旁轻轻念到,像是一字一句敲打进心里,我唏嘘,原来这一道宴,背后竟是一场生离死别。
我和娘子对饮,屋外又开始下起小雨,秋意渐寒,唯有烈酒可挡,脑里昏沉听她讲的过去故事也带上几分薄雾,雨水打落树叶的声响,响在世间万物寂静里,炉子上热水咕噜咕噜,天上人间,不知今夕何年。
“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谁寻。”
......
“他是战死的,在塞外,黄沙漫天,倒下的时候,大概面朝着我的方向。”
End.文/苏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