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我不怎么吃到老家的果子时,才发觉河南的果子其实是很粗糙的。
小时候可不觉得。果子可是个好东西,平时哪里吃得到。看人家走在路上,拎着几包果子。黄草纸包着,盖个粉红纸,细绳勒的紧紧。草纸上渗出果子散出的黑色油印子。随着果子在别人手上一抖一抖的,口水都要顺着嘴角流下来了。于是跑去找我娘。娘,我想吃果子了。
我娘说:“我还想吃龙肉呢,你给我上集上称几斤去。别着急,我卖完车上这筐橘子。挣了钱就给你买果子。”
我还小,哪里知道她是哄我。就一直等她挣钱给我买果子吃。谁知道她后来再没提过这茬子事。我却没有忘,多年后我问她:“妈,你说挣了钱给我买果子,不是que我么。没见买。”我妈想都没想说:“那不是没挣上钱么,天热的慌,橘子烂了一半儿。”我笑笑。
难以吃上果子,除了我妈卖橘子没挣钱,还有更重要原因:过年得走亲戚。过年了,谁没几家亲戚要走呢。亲戚来我家时候,我看他们掂了几包果子。心里就馋的慌,老想跑去看。不过亲戚还在堂屋吃饭,和我爸妈说着话。我要去看果子,必然要从他们眼前穿过。亲戚肯定要问我,齐东,咋没见你过来跟我们说话呢。都多大了还大姑娘一样躲在屋里。这些话都让我烦的狠。于是就憨狗等羊蛋一样傻等。
终于客人推着二八大杠黑自行车告辞了。还没等大门关上,我就跑过去看果子。这是啥果子啊,让我拆开看看吧。我央求我妈。
拆了我们还得买,你咋恁不懂事呢。不准拆,后天掂着去看你大姑。我妈很坚决地说。
听了我妈的话,我的心里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可是对个小孩儿来说,那包果子的诱惑力可不是一般的大。看到果子,我就像着了魔一样。
我妈白天不让我吃,我就晚上去偷来吃。果子都放在西头一头沉那个屋。等爸妈睡着了,我偷偷走到院子里。只套了毛线裤,夜凉如水。院子泡桐叶早已落尽,让人怀念起它开花时。泡桐开罢花,一夜雨打风吹,院子里落满紫色和白色相间的喇叭花瓣,空气里有桐花蕊的甜香。现在泡桐光秃秃的枝梢被月光照着,斑驳的影子倒在地上,被风一吹摇动起来,怪吓人的。我往西头一头沉屋里摸去。
牙牙牙,我直拍手,谁给上了锁。是那种上面画着三个黄色圆环的绿色小锁。把我急的,到处找钥匙。先是摸向月光照着白白的窗台,没有。再去摸窗台上白色旅游鞋的鞋篓,也没有。这时候窗台上有只老鼠被惊吓到,窜下窗台,屁滚尿流跑了。
这也惊醒了我妈:“谁在院子。” “妈,是我,出来尿尿。”她听见是我,没再说啥。一会儿鼾声起来了。
我找半天没找着,正想放弃。突然看到,我真傻,锁头虽然锁了,却没有锁在门鼻上。一推,一头沉的门就开了。打开昏黄的电灯泡,我小心翼翼解开果子的黄线。拿起果子就往嘴里塞。呸呸呸,这莫不是放了六七年的果子。早就风化的干巴巴的,一点油分都没有了。到了嘴里就像啃木柴。没味道极了。唉,费了老大劲儿,是个这。
后来我才想明白。那时候大家穷,人家送来盒果子,都是不舍得吃,藏起来。等到需要送礼时候再送出去。这盒果子吃上的意义已经被送礼的意义所取代了。按照新名词就是果子发生了异化,失去了本来的意义。
我小时候可不管这些,我就要吃果子,因为馋嘛。有时候爸妈也给我吃。那是有人嫁女儿的时候。有人嫁女儿,河南照例得给亲戚送果子。送完果子必定捎带句,我妮儿腊月二十五结婚,你得来啊。我爸妈就笑着说,咋能不来呢,妮子的好日子嘛,肯定到肯定到。送完客,两人就发愁随多少礼钱。太少吧,面子上过不去。多了吧,他们又不愿意。我妈说:“到时齐东结婚,不知道在哪结,他们也随不上,我们都是白随!”我爸就说都收了果子了,就算了吧。
我就开始吃果子。我那时才十岁,他们就开始操心我结婚无法收回彩礼的问题了。我却不管他们。
拆出一盒果子,里面是各式各样的果子拼的。白的、绿的、红的、黄的都有,好看极了。
蜜三刀样子方方正正的。蜜是用麦芽糖刷到做好的面皮上,上面洒满芝麻。放入油锅炸成金黄透亮的。吃起来脆极了,里面的麦芽糖流到舌头上,黏到牙齿,整个口腔都回味着甜香。
一口酥妙就妙在酥上。外面裹着厚厚一层糖霜。咬一口,那糖霜就化到了嘴里,甜的你直打战。然后牙齿就碰到里面的酥,咬一口,咔咔响。糖霜的甜伴着里面的酥脆,味道也很好。
麻片是我的最爱。麻片还没入嘴,就闻到芝麻的香味儿。用手拿麻片得轻轻的,薄的狠,一大力麻片就碎掉了。透明状的麻片一入嘴,就要化掉一样。得趁它没化的时候嚼上几口,那爽脆,至今还让人回味啊。
蜜饺形同饺子,里面却是灌满了蜜汁儿。一咬开,得赶紧去吸,不然就顺着你的手流下来了,黏的狠。吸上一口,那蜜汁儿直窜你的喉头,整个人满足的狠。
蜂蜜彩条颜色好看极了,红的绿的都有。有时候小孩儿抓起来也不吃,拿来玩,左手一条红的,右手一条绿的。抓起来就跑,后面有小朋友跟着追,好玩极了。
好几年没回老家了。偶尔回到郑州,也见不到街上有卖老家的果子。给我爸妈说咋没见街上有卖的,我妈说那有啥好吃的,你还想回老家吃么。我和她闲聊着,就慢慢把果子的事情给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