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劝他定都咸阳，他却执意要回故乡，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 ”
与故乡只隔了一条乌江，却最终没有跨过去。谢绝专程营救的乌江亭长，他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
归与不归，渡与不渡，本是个人的一个寻常选项。只因为他是一个不寻常的人，这选择就无可挽回地改变了历史的走向。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以“婉约派之宗”著称文坛的李清照，面对一再苟且偷安的当权者，这样追思那个拔山盖世所向无惧却又从容舍身慷慨赴死的西楚霸王。“不肯”，不是“不能”、不是“不想”，只是“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是的，愧。当年起兵反秦的时候，他是带着江东八千子弟渡江的。如今回来，却是他只身一人。与故乡隔江相望，他的惭愧和无颜如此沉重，日行千里的名骓帮不了他，“千古无二”的神勇帮不了他，“愿大王急渡”的亭长更帮不了他，思家心切而归家无计，唯有一死可谢父老。
“未曾败北”的霸王，还是败了。但不是败于敌人的兵刃下，而是败于自己的荣耻里。所以，无数人为之扼腕，为之歌哭，为之慨叹：“乌江夜若渡，两汉不姓刘。”
可是，他果真包羞忍耻地渡了江，还会是那个霸王吗？
他是楚国将门之后，力能扛鼎，才气过人。他的祖父项燕为秦将王翦所杀，从小跟着叔父项梁长大。关于他的父母，史书难寻记载，但贵族出身的叔父，为他做了精心的打算，培养他学书，学剑，学兵法，而他往往“略知其意，不肯竟学”，惹得叔父“大怒”，直到旁观秦始皇出巡，他脱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也。”才令叔父“奇”之。当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他“乘执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可以说，秦亡汉兴之际，从公元前206年到公元前202年，项羽是天下的实际掌控者。
可是，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谁，让一世英雄血洒乌江？
司马迁在《史记》项羽本纪中记载：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漕”，项羽对刘邦说：“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无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刘邦却笑着回答道：“吾宁斗智，不能斗力。”
每一次读书至此，都仿佛看到一个急于取胜的孩子，怀抱自以为天下无敌的秘籍，要来挑战机谋深藏的大人，而大人却带着居高临下的轻蔑，不动声色地将之置于死地。
烽火弥漫的战场，多少金戈铁马的壮怀激烈。这一幕，不过是没有激起一点涟漪的花絮，太史公司马迁却不惜工笔细描。为什么？我想，大约是因为，这看似不起眼的一幕，折射着刘项二人成败的一个缘由，那就是项羽的自矜功伐，大意轻敌。
当年起兵的时候，项羽24岁，刘邦48岁。但率领反秦联军与秦军两大主力展开生死决战的，是项羽；在决战中“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的，是项羽；秦亡之后，成为一代霸主，实际掌控天下的，还是项羽。在项羽看来，论功劳他比刘邦大，论能力他比刘邦强，论军力他也比刘邦强大的多，所以他依然沉浸在往日的自负里，没有太把刘邦看在眼里，更没有看出刘邦有他所不及的优势。
但历史已经进入新的拐点。秦亡之后的刘邦，已不是反秦联盟并肩作战的战友，已不是鸿门宴上曲意逢迎以全性命的沛公，而是胸怀天下志在必得的强敌。刘项之间，不是单纯个人力量的角逐，而是两大集团倾囊出动的你死我活。他们所争的，不再是一场胜负、一次功劳。而是天下。
这些，项羽看不到，也没有人告诉他。但刘邦知道。不仅知道天下局势，知道自己所长，知道对手弱点，而且做了万全的准备，所以，当项羽提出那个天真的决斗要求，刘邦能笑着告诉他：“吾宁斗智，不能斗力。”
斗力，刘邦未必能赢，斗智，项羽必输无疑。
老子说：“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项羽的最终失败，在他所向披靡时，就埋下了伏笔。
项羽反秦，既有国仇又有家恨。他说过“彼可取而代也。”也确实凭借时势和天才般的军事才能，势如破竹地达到了“取”秦的目的，但如何“代之”，如何称雄天下，除了军事武力，他似乎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从秦朝灭亡到彭城大战，项羽有雄才而无大略，真正的对手近在眼前，他却视若无睹。
鸿门设宴，本是为除刘邦之后患。但刘邦来了，不过叙两句旧情，项羽就轻易出卖了通风报信的曹无伤。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王皆“默然不应”。范增无奈出召项庄舞剑，又屡被项伯所阻。待刘邦已去，范增徒恨“竖子不足与谋”。这是项羽政治上的糊涂。
更糊涂的还有，封天下有欠公平，杀义帝予人口实，引发诸侯反叛，使刘邦乘机以关中为根据地，集合五诸侯伐楚。期间，虽然刘邦屡次被项羽打败，但前有彭越、韩信冲锋陷阵，后有萧何保障补给，内有张良筹谋，外有项伯相助，终于得以坚持，同时成功策动黥布背楚归汉，汉军逐渐由弱变强。而项羽固然骁勇善战，但各类战场皆须亲自上阵，免不了顾此失彼。汉之三年，项羽出兵切断汉军粮道，“汉王食乏，恐，请和”，这几乎是项羽击败刘邦的最后机会，他本也打算听取范增的建议乘胜追击，却又轻信了刘邦的反间计策，逼退范增。由是，项羽集团少文臣缺武将，霸王几成孤家寡人。
鸿沟协议时，项羽已是强弩之末。他清楚刘邦答应协议只是为了换回家人性命，而他，是为了赢得喘息的时间，彼此都未必将此协议当真。所以他引兵东归的时候，不会不对刘邦有所防范。毕竟，他的这个对手，从来没有信守过诺言。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故事并不久远，“欲得关中，如约即止，不敢东”的保证墨迹未干，汉军不是已经向东打到了彭城？
可是，四面楚歌已经响起，他的防范还是太迟。“大惊”，“夜起”，“饮帐中”，曾经威震天下的霸王啊，只剩下山穷水尽。不，准确地说，他还有虞姬，还有名骓，都是此生最爱，但今天，纵使手中的剑依然寒光凛冽，人却已是“无策庇婵娟”。这一刻，不要说曾经的“喑呜叱咤千人皆废”，也不要说那一腔柔情刻骨铭心，不能不放手，不能不割爱，不能不诀别，就让我再为你悲歌一曲，再为你叹息一回，平生仅有的数行热泪也一并给了你吧，这是我未曾料过的结局，却也我所能给予的全部。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岂止是“左右皆泣，莫能仰视”，此后两千多年，谁闻此歌能不泣下？
“时不利兮骓不逝”，项羽自始至终将失败归之为“天要亡我”，自始至终不认为刘邦是势均力敌的对手。他以“力拔山兮气盖世”霸天下，以为实力和强权可以永固。既然“时不利”是天意，那就不是自己的错，自己也不可能做得更好，所以不必去渡乌江，也不必悔己怨人。而刘邦在称帝之后也曾置酒洛阳南宫，请列侯诸将总结得失，他认为：“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吾擒也。”
与项羽相比，刘邦显然更有知人之智和自知之明。他本着“英雄莫问出处”的原则，从贵族张良、小吏萧何到屠夫樊哙、乃至项羽旧部韩信和陈平等，只要是人才，都能收而用之。面对某些方面比自己高明的部下，他也能放低身段，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的不足，从善如流。张良本是要投奔景驹，结果途中遇到刘邦，“沛公善之，常用其策”，从此死心塌地为其所用，以出色的智谋，协助刘邦最终夺得天下。懂得集思广益，权衡利弊，使刘邦攻伐有道，张弛有度，或以武力强攻，或以谋略智取，为争夺天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陈平曾对刘邦说：“项王为人，恭敬爱人，士之廉节好礼者多归之。至于行功爵邑，重之，士亦以此不附。今大王慢而少礼，士廉节者不来，然大王能饶人以爵邑，士之顽钝嗜利无耻者亦多归汉。”可见，刘邦对人性的体察比项羽深刻得多。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年龄比项羽大，另一方面也因为他做过秦朝政府的下级官吏，做过无业游民，也落草为寇当过强盗，阅历丰富，拥有成熟的政治经验。
反观项羽，楚国被灭以后，他家道中落，甚至不得不逃往异国他乡，但有叔父项梁在前头扛着，他自己又所向披靡，就连最强的对手刘邦也坦承“不能斗力”，可以说没有受过什么重大的挫折。这不免使他过于陶醉自己个人的力量，用人也容易求全责备，使之不能各得其志，各尽其才。韩信、陈平都曾是项羽的部下，最终却都弃他而去，投奔了刘邦。对待来降的将士，项羽更是大肆杀戮，很少重用。作为一个领导者，没有识人之术，没有容人之量，也没有御人之道，哪里来的可用之才。
项伯是项羽的叔父，却在项羽决定攻打刘邦前夕泄露军机。他是想救张良才去刘邦军中的，回来后却成为刘邦的说客，不仅在鸿门宴上拔剑掩护刘邦，更收受张良贿赂而为刘邦求得汉中之地，又口口声声“天下事未可知”而数次帮刘邦化解危机。这样彻底而明显的背叛行为，却自始至终未见项羽有所惩处和戒备。难道是项羽对项伯的投机行为毫无察觉吗？似乎不大可能，或许，只是因为项梁已死，项伯成了他最亲的人，所以不忍。韩信曾评价项羽“匹夫之勇。妇人之仁。”从他对待项伯的态度看，此言不虚。
攻打外黄的战役十分艰苦，“已降，项王怒，悉令男子年十五以上诣城东，欲坑之。”这时，外黄令舍人十三岁的孩子，给项王说了一番道理：你把这些人都杀了，其他县的人听说后一定会拼命坚守，不会再投降了。“项羽然其言”。原来，项羽并不是天性暴烈好狠，也不是刚愎自用不听人劝，只是他身边，恰好没有这样一个人为他运筹帷幄，或者说，是他无法吸引和留住这样一个人。
刘邦曾在项羽提出“独身挑战”时，历数项羽“十宗罪”。不是说这些指责毫无道理，只是他振振有词的轻狂令人不忿，刘邦不犯错吗？不过是有人相帮而自己能改罢了。如果当初张良遇到的不是刘邦而是项羽，会怎么样呢？但人情有人情的考量，历史有历史的逻辑，这个连亲生儿女和父亲的死活都不顾及、只考虑自己能不能做皇帝的刘邦，终于如愿以偿了。而且，他也许不能算是一个好人，却称得上是一个好皇帝。
人们常常说，成王败寇。不错，但也未必。
当遭重兵围困，明知“今日固决死”，还“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及至溃围、斩将、刈旗，还要谓其骑曰：“何如？”当身披十余创，独杀数百敌，顾见故人，仍从容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汝德。”然后才挥剑自刎。这样的失败者，也只有项羽吧。那至死不曾放弃的骄傲和风骨，至死不曾污损的磊落和情义，如果只能称之为寇，那么世间还有谁，当得起英雄二字？
“仓黄不负君王意，独有虞姬与郑君。”向来豁达的苏轼，大概也有些不平，与一代帝王刘邦相比，人们对回不了家的项羽，怀有更长久的敬仰和更深切的追忆。只是作为后来者，我们旁观者清，来得及以史为鉴，以人为鉴，从自身的能力、做事的格局，到识才的眼光、用才的魄力，细细做起，让每一个英雄，都找得到回家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