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应志刚
午后的甪直古镇很安静,风是轻的,脚步也是轻的。
卖海棠糕,卖青团子,卖丝绸首饰的老板娘,歪着头靠在椅子上打盹。游客三三两两,被日头晒得无精打采,专拣阴凉处走路。
小巷处、石桥下、回廊间、河埠头,那些还没完成的油彩画,挂在画架上,主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日常,甪直古镇的每个角落,都能见到来写生的孩子,他们来自全国各地不同的艺术院校。
现在的游客都颇懂得摄影,遇到那些占据了好地方不肯走的,举着相机、端着手机拍照的,嘴里都会蹦出“角度”、“构图”一类的术语。
我是没学过摄影的,但也喜欢揣摩,有一天看着这些写生的孩子,突然灵光一现:摄影应该与绘画是一致的,站在他们画架的背后,循着他们的视线,“角度”、“构图”大概是不会差的。
于是就有了一番对话。那天,我站在环玉桥下,一群美术生的画架背后,举着相机按下快门,一个大方的女孩仰起头问我:大叔,你看我画的怎样?
她画的是与桥直通的巷道,高耸的马头墙、蜿蜒的石路,水彩洇染开去,颇有一番相机慢门拉丝的感觉。
我是不懂绘画的,却又好于颜面,似是而非的聊了些个人关于古镇的觉察。
在江南,若要寻几座古老的小桥,粉墙黛瓦的建筑,流水人家的景致,但凡有点历史的乡镇,大抵是标配。
相同的躯壳,唯有有趣的灵魂常驻,才称得上风月二字。
甪直古镇既是如此。
慢说那蹲在河埠头浆洗的女子,摇橹船上掌浆的大婶,一口软糯吴语招呼客人的掌柜,慢条斯理于拥挤人潮里轻说一声“借过”的大爷,无不是奠定古镇“风月”的底色。
古往今来,有趣的灵魂在这座浸润了千年风月的古镇来来往往。
有被称为“甫里先生”终生不仕隐居于此的唐代诗人、农学家陆龟蒙;有写下《多收了三五斗》,于此地执教生活6年之久的新教育泰斗叶圣陶。
更有“报业先驱”王韬,那声在风雨跌宕的清末发出的“富强即治国之本”的呐喊,至今还鞭策着这方土地上的人砥砺前行。
我对那女孩说,建筑是死的,人,才是甪直古镇最有趣的灵魂。
女孩认真的点了点头。看着她年轻干净的面庞,我由不得一阵感叹,年轻真好,年轻人不世故,若是换作“老江湖”,对我这一番“说教”,怕是要先啐上一口,然后拂袖而去了。
但很快,我又后悔了方才的那番唐突之词。
因为,甪直古镇的建筑,也是活的。那是迈进保圣禅寺面谒“半壁罗汉”之后,源于内心的一阵棒喝。
有着塑圣美誉的天才雕塑家杨惠之,在唐朝开元、天宝年间,在此塑造了18尊神光闪耀的塑壁罗汉,
历经千年风雨,至今仍存9尊。
与寺庙里一尊尊依次排列供奉的佛像不同,与千佛洞内一律端坐的佛像相异,这9尊罗汉分散而坐,栩栩如生。
每一尊罗汉都根据各自的来历,或置身于海上仙岛,或隐于深山洞府,或四大皆空,或袒胸露腹,或秀目圆睁,或圆融智慧。而周侧耸立的山崖、舒卷的云团和翻腾的浪花,无不惟妙惟肖。
难怪乎,元代书法大家赵孟頫称其“为江南佛像无双”,日本美术史教授大村西崖赞誉其“制作之妙虽山水名手,亦难相与比肩”。
看着这九尊罗汉,我恍然,来过这么多次,我还是误解了甪直古镇。
很多年前,我那位在美院执教的初恋女友,曾背着她的画夹来过这里写生,她对我说:甪直古镇闻得到老祖母的味道。
很多年前,我的老师临终前最后的一次远足,也曾站在古镇的桥头,说:这是一座活着的古镇。
很多年以后,我从保圣寺出来,匆忙返回到环玉桥下,认真地对那个女孩说:甪直古镇的每座建筑都是活的,因为每座建筑里都住着有趣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