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9)
庆云殿内,几盏红烛轻轻摇曳。
“怎么……孤的样貌太子妃可满意否?”燕兮淡淡问道,光影流转的桃花眸里探不出喜怒来。
“这个……”苏浅浅低着头,一双杏眸低敛,盯着地上——长长的朱色裙摆铺在地,上面绣着一只展翅的金凤凰。犹豫了一阵子,她才小心翼翼地抬头,却怯怯地不敢直视他,刻意偏开了目光,“殿下……自是天人之姿,妾身仰慕……已久。”
“仰慕已久……”他低头凑近她的脸,在她耳边重复这四个字,故意把“已久”二字咬得重,苏浅浅闻言,身子一颤。他继续道:“那日既然约定了,太子妃为何再没去永安宫?”
“我……妾身……当日是不慎闯入,又不晓得殿下样貌,才误把您认作他人,一番胡乱言语,后来知错了,便没有去……”,她边说边偷偷打量着他的神情,见他皱了眉,忙补充道:“我原是想去的,只是每日下午瑾姝大人都要来教习宫中礼仪……臣妾本来是想去的……”。
说完这些话,她只静静低着头,也不再补充,作出一副将士出征、视死如归的样子。
他见了,本欲责备的话却说不出口,犹豫了片刻,唇边只无奈扯出一个笑,“以后在宫中,定要端庄守礼,不可顽闹。”
她总算松了一口气,刚刚小心翼翼挺直了的背,此刻松垮下来,冲他轻轻点点头。见他已无责怪之意,便正欲起身,却许是跪得太久,腿脚都变得麻木,她竟踩住了铺在地上的裙摆,脚下没站稳,身子往一侧偏去。他起身,伸手欲扶着她,没来得及拽住她的手,赤色长袖却被她扯住一角,只听“呲——啦——”一声,他的袖子竟被扯去一半。
一阵地转天旋,苏浅浅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斜扑在地上,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大红绸缎。抬眸轻瞥,见燕兮一脸无辜地站在床边,右胳膊上的袖子少了一截,空荡荡的,她竟没忍住“噗嗤”一笑。
“呵……”他无奈地笑笑,目光亦向她瞥去,吓得她赶紧低头。
“唉……”,苏浅浅没为脚踝处的扭伤难过,只觉得自己今天晚上真是囧处频出,羞到家了。想起昨天夜里,毓秀宫来的两个老嬷嬷教习的那些话,一时之间,脸红得如春日吐蕊的杜鹃。
“还不快起来?”他朝她伸出手,半截袖子被她扯坏了,露出手臂上一段白皙的肌肤。苏浅浅长自江南,一直以为北地的男子皆是些皮肤黝黑的莽汉,却见眼前的燕兮,宽肩窄腰,肤色如皎月,气质卓然如仙人般……
烛光下,她趴在地上望着向她伸出手的他,竟望得痴了。
他见她愣住,收回了伸出的手,又坐回床上。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他旁边坐下,见他面无表情,便开口道:“既然……我们已经成亲了……我们……妾身是不是可以称呼您为夫君大人呢?”
“称孤为殿下便是。”
“哦。”她点点头,觉得自己刚才问得好蠢。想起昨夜教习嬷嬷们的教导,面上不由得又是一阵火辣辣。手指在衣袖间揪扯缠绕着,苏浅浅缓缓道:“我们……是不是……”,她偷偷瞥向他那精致如玉的脸。
正当这时,门外忽有动静。
银红的窗纱上墨色的人形影子摇晃,屏息便可轻闻一阵细碎的交谈声。
苏浅浅与燕兮皆是一愣。
过了一会儿,有太监在门外轻声地敲着门,“殿下……”。
燕兮起身整理了衣衫,道:“何事?”。
“殿下,是长信宫的瑾姝大人求见,说是有急事,来了有一阵子了,奴婢劝不住,大人便在外间一直等着,说今夜见不到您便不走了。”
“此事可有外人知道?”,燕兮问,眉不经意地轻蹙。
“应该没有。”,那太监回道,“大人是着便服从后宫门进来的,还戴着斗篷,用的是东宫的令牌,想必没有被人认出来。”
燕兮似乎松了一口气。摇曳的烛光下,苏浅浅想起那个倾国倾城的瑾姝大人,看如今燕兮竟然对她如此上心,又联想到刚入宫时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都说瑾姝大人与太子殿下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如今看来,那传言或许是真。苏浅浅的心,竟没来由地涌上一丝苦涩,闷闷的。
“殿下……”,门外的小太监见燕兮迟迟不给答复,以为是自己冒昧打搅了殿下,正要小心地退下,却听见燕兮的脚步声。
燕兮径直向外走去,苏浅浅还坐在床上,犹豫着要不要出声留他。
“孤去去就回。”,他转身道,莞尔一笑,竟如那皎月般美好。
她朝他轻轻地点头。
四月的小风从门缝蹿进来,微冷,合门时的“吱呀——”声怎么听也带着几丝惆怅。
往后的许多年里,苏浅浅渐渐年长了,回忆起那个新婚之夜,竟是那么小心翼翼、又带着些许遗憾的,正如四月的风、四月的雨、四月的艳阳天,总是淡淡的婉约,少了几分热烈和纯粹。
(10)
却没想到,燕兮食言,一夜未归。
苏浅浅本是要等他回来,结果后半夜竟迷迷糊糊地歪在床上睡着了。衣裳也没换,被衾也未盖。等第二天笑笑带人来敲门时,苏浅浅哑着破锣嗓子应声,一众女官宫婢们皆是一惊。
深宫之中,好事不多提,坏事传千里。
等苏浅浅用完早膳,要去给皇后殿下请安时,几乎半个金陵都在臆测,这新来的太子妃甚不得宠,太子竟在大婚之夜夺门而去。
长信宫内,苏浅浅跪在皇后所居的椒房殿外已有近半个时辰,方见几个女官推门出来,道:“皇后殿下今日身体抱恙,本是想见您的,只是刚刚吃了药又睡下了,殿下还是请先回吧。”
自此,苏浅浅便真是坐实了婆婆不疼、夫婿不爱、又没有金贵娘家撑腰的“三无”太子妃。尽管顶着个头衔,但一众势利宫人,皆是对她面里含笑背藏刀的。
可这一切,在当时的苏浅浅眼里却没有什么大不了。
来到这里,一连几日,都不见太子的踪影,皇后也不用她去请安,东宫里的人都不把她当正经主子,有什么事也不去问她,倒正中了苏浅浅下怀,本来她也还像个孩子一样,这下倒正好每日关起门来自己玩耍。
苏浅浅虽然琴棋书画样样不精,可说起玩闹来,倒是下至丢骰子、羊拐,上至牌九、蹴踘,无一不会,无一不精通。
这日,日朗风清,正是放纸鸢的好时节。笑笑工于笔墨,在纸上描描点点,便是一只漂亮的大花狗,苏浅浅着人把画扎成风筝,带着一众宫人在一处竹林外嬉戏。
那风筝在空中越飞越高,一只带着几分痞气的大花狗,在空中歪歪晃晃,颇为有趣,饶是大太监伯宣那样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人,亦唇角带着笑意追在苏浅浅身后。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几声奇怪的鸟鸣,“喳喳喳喳……”地,叫得厉害。众人皆听得疑惑,苏浅浅歪着脑袋犹豫了一阵,把风筝交给旁边的伯宣,提着裙摆向竹林深处寻去。
这竹林,苏浅浅还是第一次进来,没想到深处竟还有水声,鸟鸣“喳喳”如鼓具,水声潺潺似弦器,闻之,一悠扬、一绵长,颇有雅趣。
可苏浅浅扒开一簇枝叶,却见远处有个身着鹅黄色宫装的刁蛮少女。
苏浅浅撇撇嘴,轻叹:“真是冤家路窄。”
那鹅黄色宫装的少女正是皇后的亲侄女,湖阳县主,卫清歌。此刻她手里正抓着一只青色小鸟,那鸟被她吓得扑腾乱叫,落了一地羽毛,她却饶有兴味地捏着鸟的脖子抚摩鸟头。她旁边还有个拍手叫好的赤色长袍胖少年,正是曾在城楼下搭弓拉箭指着苏浅浅的贵族,此时能见他在宫里玩闹,想必应该是某个宫的王子。
那胖少年眼尖得狠,只一眼便觉察到躲在树后的苏浅浅,他伸出长臂朝苏浅浅的方向一指,口中不由地溢出一声“啊”。
一旁正玩得尽兴的卫清歌被他吓了一跳,手一松,青色的小鸟便抖了抖翅膀飞上了空中,一眨眼便不见了,“喳喳喳喳——”的声音在林间欢喜地回荡着。
“蠢物!”,卫清歌恼了,挥袖子推了一把胖少年,那胖少年也不敢吱一声,悻悻地地耷拉着脑袋。
“是你?”卫清歌顺着胖少年所指的方向望去,苏浅浅便也不藏,大大方方走出来。
“是我,这林子又不是你家的,你来得,本宫也自然来得。”苏浅浅厌恶卫清歌,此刻自己已然成为了太子妃,再怎么说也比卫清歌高些,故意装出比她还趾高气昂的样子。
“你……”,卫清歌果然被她气到,大眼睛忽悠悠地转了转,拽着一旁胖少年的胳膊道:“您如今是太子妃殿下,自然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只是,这片林子是陛下赐给三殿下的生辰礼物,那鸟儿是皇后殿下赐的。如今,你是不把陛下、殿下、三殿下放在眼里不成?”。
苏浅浅闻言倒是一愣,却并不知道三殿下才是皇后的亲儿子,而太子殿下,虽是长子,却只是过继给皇后的。如今打量这三殿下——肥头大耳、目无神采,倒真不是作储君的料。
那三殿下果然是傻,卫清歌一番话后,他疑惑道:“清歌妹妹,这个妹妹并没有不把我放在眼里啊。”,说着,扭着胖胖的身子走到苏浅浅面前,道:“喂,你是谁啊,可以和我们一道玩耍嘛?”
这下,苏浅浅与卫清歌皆是一阵尴尬。卫清歌咳了咳,道:“殿下,她就是太子妃殿下。”
那三殿下听到“太子”二字时,目中似有若无地闪过一丝狠戾之色,但望着苏浅浅时,又是一副笑意,“原来你就是皇嫂!”
苏浅浅点点头,唇角漾起一抹轻笑,没想到这宫里竟还有比自己还笨的人。
“你不在宫里陪你的殿下,跑这里来干什么?”,卫清歌问道,仍是把目光抬得比个子还高。
苏浅浅眨眨眼,一脸不在意,“他过他的,我玩我的。”
“你是不知道么?”,卫清歌一脸吃惊。
“知道什么?”
“太子大婚后半夜,太子殿下匆匆离开东宫,却在北宫门外遇刺,如今身负重伤……”,卫清歌道,却见苏浅浅刚刚还攥在手里的帕子掉在了地上,上面印着的一双彩蝶翩翩欲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