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我们去大街乘凉

大暑的前一天(7月21日),我和父亲回了老家。因为从春节至今只是五一假期回老家住了四晚五天,加之家中还有些活需要干,所以我和父亲决定住一晚,第二天再回城里。

天气又闷又热,稍微干点儿活就浑身冒汗,到了晚间才有了点儿凉风。月亮升起来了,周围的云层被照亮,黑幕下有一种朦胧的美。院子外的树冠暗沉沉的,在夜空的背景下只看得出大致轮廓,像一个个巨人默然耸立。白天知了叫得倦了,累了,偶尔不甘心地“吱-吱-吱-吱……”叫一阵,就一两分钟,明显的气力不足,戛然而止,发出声音的大树就静了下来。偶尔村中传来几声狗向黑夜示威的汪汪声和几里远的地方货运火车经过时拉长的汽笛声。此外就是一片寂静。

月亮和周围照亮的云层

我家门楼、月亮和云层

我家门楼美丽的黑轮廓

我坐在院子里,拿着一把蒲扇,谛听着,不时仰头长久注视着黑暗中我家门楼的美丽黑轮廓和空中的月亮以及周围时清晰时模糊的白云。门楼顶上两端挑高的尖檐头伸向深邃的夜空中,有一种古中国的韵味。

八点半多父亲去村南大道上转悠了一趟回来了。我问他外面怎么样,他说有点风,但还是热。

快九点的时候,我决定到至多五十米远的大街上去走走乘凉。沿着街门前的水泥村路,一会儿就走到了大街上,街灯明晃晃的,但没有一个人。

其实站在家门口我就看到了大街上没有人,但内心深处还是有一种难舍的情结驱使着我走过去,我想重温一下小时候在大街上乘凉的感觉。

大街在村子的中心,是一个十字路口,两条重要的村街在此交错。向南直通村南的大道,向东直通村东的乡村公路,向西可以到达村西的菜地,向北直达位于村后的我家。

小时候,大街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没有包产到户前,每天早晨村民们在大街聚集,等待队长安排分配干什么农活。

空闲的时候,很多男村民都喜欢站在大街上吸着烟说说话。因为惦记着家务活,女村民闲聊几句,站一会儿很快就回家了。

大街也是走乡串村的小贩经常来的地方。只有六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子,在大街上吆喝几声大部分人家就听到了。夏天卖海鲜的大多清晨来,卖的是刚下渔船的海鲜,也有下午或傍晚来的,那是出海的船靠岸晚。然后就是收鸡的,来收农户家里养大的鸡。他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车后座上绑着一个扁的长方形铁笼子,上面夹着各种颜色的鸡毛。他来的频率很高,来了自行车不打支架直接靠在大街西南角的水泥电线杆子上。几十年过去了,这根水泥电线杆子还在,不同的是上面安装了一盏明亮的街灯。它的对面竖了另外一根水泥电线杆子,算是和它做个伴。中午有推着自行车,车后座上绑着一个白漆的冰棍箱卖冰棍的人,一路从村东吆喝到村西。傍晚时,有开着拖拉机来卖西瓜和甜瓜的。

大街还是村里大小孩子玩的场所。西北角临街一户人家的东南角围墙外有一块平坦比较光滑的大石头,不知多少年了,那是孩子们争着抢着的宝座。地上铺的一块大石头上凿了一个“马虎吃小人”游戏的图形,经常有孩子随意找来大小石头围着玩得不亦乐乎。现在这图形早已模糊不清了,也没有孩子玩了,村里没有孩子了。

以前,有时候夏天傍晚的时候,西天会有美丽的火烧云。在淡红色的夕阳余晖下,有很多鼓眼睛的蜻蜓飞来飞去,它们纤薄透明的翅膀闪闪发光。几百只乃至上千只金色的蜻蜓在大街的空中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快忽慢地盘旋翻飞着,让人烟花缭乱,只觉有一道道金色的光影在空中错乱迅疾划过。它们像疯了似的,在大街的上空乱了阵脚似的飞舞,这就给孩子们捉它们提供了便利。孩子们拿着一根带叶子的树枝(最好用的是棉槐条子)在空中使劲胡乱抡过来抽过去,碰巧了就抽下来一只蜻蜓。

受伤的蜻蜓落在地上,孩子笑着欢呼着跑过去拾起还在振动翅膀极力挣扎的蜻蜓,能玩很久。兴许还有被抽晕生命力顽强的蜻蜓恢复意识后突然振翅飞走了。

吃了晚饭,很多大人拿了小板凳或马扎,拿了蒲扇,早早带着家里的孩子到大街上乘凉。那时候大街没有灯漆黑一片,而且是凹凸不平的土道,土道上还露出很多有棱角的小石头。只有往西下坡处用石头铺了一段路,但也不太平坦。夏天雨水多,水流从高处的村东公路上一路泻下,经过大街,流向村西,在街道上拉出了一条条沟,沉淀下一些细沙。

大街上坐满了人,人们摇着蒲扇说着闲话,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有的男人在抽烟,黑暗中红光一亮一亮的。妇女们晚间也不闲着,摸着黑用麦秸草掐辫子,而且还能熟练地续插上新的麦秸草,一晚上乘凉能掐出好几圈(我们当地话叫“guang”)来。老人们坐在一起我,或者哄着各自的小孙子孙女给他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或者互相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最高兴的是小孩子们,在人堆里跑来跑去,即使磕倒了磕疼了也不过哭几声就被哄好了,坐在小凳子上老实不一会儿又去跑去了。即使大人吓唬他们不要乱跑“马虎来了抓小孩”,他们也不过害怕一会儿就忘了。他们跑得满头大汗,浑身汗津津的衣服都溻了,被大人吆喝着乖乖坐在小凳子上,大人手里的蒲扇不断给他们扇着。再大点的孩子就跑到不远处村南的那一小片小树林里窜或到村西中学的操场上玩或者去找截流猴。

条件好的人家拿了躺椅,大人小孩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兴许在大街上睡了一觉。

没有月亮的晚上,黑幕下只看到大街上影影绰绰大大小小的黑影,看不清面目,但从远处就听到了说笑声。有月亮的晚上,在皎洁的月光下,大街上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那些熟悉的村里人,亲切可爱。

那时候的夏天不像现在这么热,晚间特别凉爽。那时候村里没有电视机,村子小也请不起电影放映队,那时候也没有一咬一个大疙瘩痒得难受的黑蚊子,只有咬后留下一个小红点根本觉不出多痒的家蚊子。夏天的傍晚,村里人早早吃完晚饭,不约而同地到大街上乘凉。第二天还要干农活,乡下人睡得早,九点多钟大街上的人就渐渐散去了,即使小孩子玩得不愿回家也不行。

人散尽后,大街上寂静无声,只有凉爽的夜风一阵一阵吹过。家家后窗里的灯光没了,村民们酣然入梦。

几十年后的一个夏夜,当我再次站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耳边响起的却是曾经热闹的说笑声。电线杆上的路灯很亮,旁边的树投下一地黑黑的树影。不远处村南的大道边也有明亮的灯光,只是也没有人。

大街西南角的电线杆

树影和人家的灯光

夜色下的树冠和月亮

大街和村南道边路灯光

西南角的人家后窗里透出灯光。西北角小院里的大爷今年早些时候去世了,老屋无人居住,再也没有了灯光。他在东院墙外开辟的几畦菜地他的大儿子儿媳也没有好好打理。菜地靠南的地头边种着几棵地雷花(小时候我们叫茉莉花)开得很盛,粉的黄的粉黄杂色的,朦胧的夜色中格外鲜明而美丽。一个石臼从围墙边挪到了街边,盖着一块石板,自我记事起就有它。

灯光下的地雷花

夜色中的地雷花

东南角的那片长着杂草小树的空地被改造成了供村民们锻炼身体和孩子们玩耍的场地,安装了几件健身器材,还有一个最受孩子们欢迎的跷跷板。要是放在以前,这里肯定围满了大人和孩子们,尤其孩子们不得玩疯了。可是现在,它们在黑暗中静默着。别说夜晚,就是白天这个场地一年当中也几乎没有人,健身器材几乎就那么闲置着掉漆生锈。健身场地东面那一排有两户人家,都是黑洞洞的没有灯光。西面的人家夫妇俩去世多年,儿女也不住这里;东面的老汉妻子去世后另娶了一个老婆,前些年搬去了老婆村里,房子也没有人住了。

村西有灯光的街道上传来了说笑声,有几个村民在那儿乘凉。此时此刻,空旷明亮的大街上,只有我一个人,偶有一阵轻微的凉风吹过,然后还是热乎乎的,我感到了深深的孤独。

我知道那个曾经热闹的大街终是回不来了,夏夜大街上聚集了很多村里人乘凉的画面终是不会再现了。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很多曾经熟悉的面孔不见了,剩下的几乎都是四十岁往上的人了。很多老人去世了,年轻人都离开了进城了。很多老屋随着老人的去世再也无人居住,晚间再也没有灯光亮起。

环顾着周围零星的从人家后窗透出的灯光,我感到了深深的失落和悲凉。有人居住亮灯的人家可有原来的一半?

我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徘徊了很久,我在街边健身场地光滑温热的石凳上久久坐着。看着眼前黑暗中的村街,我努力地回忆着从前,只觉得像隔了一个世纪之久。

即便如此,只要夏天回到老家,夜晚我还是要出去走一走,到大街上乘凉。即使只有我一个人,因为这里是我从小长大的村庄。

我带着满腹心事依依不舍回了家,十点多了父亲热得依然没有睡着。村子寂静无声,沉入了一片黑暗中,乘凉过的大街上只有夜风在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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