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不大喜清人沈复的《浮生六记》。
不为别的,嫌作者三白其人太装。明明到广州花船招妓,寻欢作乐,还乔张作致,找个长得类似于爱妻芸娘的。
而他妻子芸娘,似乎贤惠的也太过分,上赶着到娼家为丈夫纳妾,雏妓被豪门夺走,求而不得后,芸娘伤心犯病的样子,类似于李渔写的同性相恋的戏文,又不大像为自家男人找伴儿。
局内人任性而为,局外人看得糊涂。
也有让本人感动的部分,如食粥的那些片段。
“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
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
芸娘喜食茶泡饭,这点与董小宛极像。小宛平生做那么多美食,似乎都便宜了那位冒大爷,自己随意以茶泡饭,几根水芹,几粒豆豉就是一餐。
常以芥卤侞腐佐餐,三白嘲笑她。“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昧。余曰:‘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芸娘帮婆婆写信,还暗地里张罗着给公公在外地纳妾,自然会被婆婆厌恶,两头儿不落好。后来被债主所逼,家人又不肯施加援手,迫不得已,将女儿送人做童养媳,将幼子送人学徒,自己与沈复前往乡下订有互助之盟的女伴家避难。
“将交五鼓,暖粥共啜之。芸强颜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之后两人含泪与儿女作别,幼子大哭,后早夭,再未见父母之面。
不但吃粥写的动人,儿女情描写也极可观。新婚一段,“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七月鬼节联句,夫妻相谑,“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鬃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
这些精彩片段,或许只有《秋灯琐忆》中一小段差可比拟。“秋芙绾堕马髻,衣红绡之衣,灯花影中,欢笑弥畅,历言小年嬉戏之事……于时桂帐虫飞,倦不成寐。盆中素馨,香气然,流袭枕簟。”
多年前,在某个学校,曾见一位老教师在自己办公室,用一只大的铝盆,条件极简,连锅盖都没,就那么搬把木椅,老僧入定般坐在装着白铁皮长烟囱的小煤炉旁,心如止水,目不斜视,用长筷子缓缓搅着盆里金黄的小米粥,仿佛在做一件精雕细刻的艺术品。
那情景,看得我有些发呆,有些羡慕,那时刚毕业,没着没落,过得紧张焦虑,匆匆忙忙,没有半分沉静的样儿,看到人家安稳清闲度日,揽镜自照,觉得自己当时眼神都是浮躁无绪的,类似草原上饿了许久四处觅食的小兽,寻寻觅觅,凄凉无助,眼珠都快发绿了。
后来在某公司,食堂的饭菜不错,可有位外地的男同事,自己还是备个小电锅,得空儿做点吃的解闷散心。有一次恰好遇见,见这油头粉面的小爱好人儿正煮从超市买的带有味精和干葱的米,拿把小木铲,不时搅动,笼屉上居然还蒸着几个鸡蛋大的小窝头。捏一块尝尝,哇,一股子中药味,好苦!细工慢熬的粥,味精味儿大的呛人,闻闻就够,心里犯嘀咕,“咋爱吃这样的粥!”
说这些,无他,天冷了,想起曾经的一碗在寒夜里热乎乎暖心的皮蛋瘦肉粥,还有几个一起聚在一起消夜,笑语欢声的同事。
人生路上有许多美丽的风景,虽然时间地点所限,只能看看,有的甚至看都看不到。鸟鸣花香,过眼云烟。留下的是美好回忆,带走的是流水年华,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暖心的陪伴,纷乱的思绪。无数清欢,沉浸在一碗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