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合格的大雁,在朗朗晴空里,这是我第一次忘记扇动翅膀。
我哪里见过这样的美人呢,美到令我不能同时做到两件烂熟于心的事:飞翔与注视她。我掉在她脚边,显得有些刻意。她捡起我,把我抱在胸前细细端详,我不敢乱动,生怕惊扰了她。少顷,却听得她轻声说:
“既然没受伤,那就离开吧。”
“我不走,我不走,你叫什么名字?我想留在你的身边……我不想离开”
美人大抵是听不懂我在嘎嘎地乱说些什么,把我放在地上,又上了那顶闷得透不过气的轿子。我没走,站在轿顶上,跟着队伍一路向塞北驶去。我看见她不断地掀开帘子回头望,直到来时的路再也看不清,帘子落下了,我听见水珠打在木板上的声音。我知道,这是她的眼泪。
听别人说,美人叫嫱,字昭君。我记住了,很好听的名字。
嫱是个不会笑的人,我从没见她笑过,哪怕只是微微弯唇。仿佛她的世界总笼罩着冰雪,片刻融融暖春也不曾光临。
我一直跟着嫱。
今天是雨天,雨水能带来一种特殊的情感。我不懂那是什么,只是每逢下雨,她总望着轿子外面的天空发呆,我一靠近她,就不自觉地开始怀念我出生的那片森林,那片湛蓝的天空,澄澈得没有一丝云彩。
嫱又发现我了,这次她让我留下,我有了自己的名字,“浔湘”。她在泥土里一遍遍写下我的名字,又指给我看,写着写着却写成了另外的模样——“寻乡”。我看不懂,只能看到她盈了水光的眸子,闪闪的,像晨曦中的启明星。
“浔湘,你知道长安么?那是个很美的地方。”那天嫱望着天上的月亮开口道。我也抬头望,原来今晚是满月,月光镀在她身上,浅浅的银白色,我用羽毛碰了碰,柔柔的,原来月光是丝绸的触感。
“我不知道,我没到过那里,但我愿意听你讲。”我直起身子,认真地说。
她没听懂,事实上她从没听懂过我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讲下去。嫱和我说,那里有她的故乡,故乡里有她爱的人,有繁华的长安街,一年一度的灯会能让整条街变的通亮,有她缠着父亲买的糖人,甜丝丝的,能甜到人心里去……
她笑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笑容,很好看。唇角扬起小船似的弧度,让她看起来像个天真的孩子。
“还有中央那座宫殿……”
宫殿是什么,她没再说下去,却偷偷打翻了嘴角的船。
月落日升,日升月渐,车队先前乘着马,后来一些人骑着骆驼,如今又驾起了马,我们大雁对这种土缝中冒出的凉气十分敏感——已经接近塞北了。
塞北是很美的地方,不像大海的雄浑,它的辽阔充满生机。草原的风自由得像是能掀翻所有的枷锁,但可惜,嫱身上枷锁却好似缠得更紧。
倒也不清奇,我看到这世间的每个人都背着枷锁,或重于泰山,或轻如鸿毛。
大抵是有一年那么久了吧,我单薄的一层羽毛不能够帮我抵御严寒,我颤抖的时候,嫱便让我躲在她的棉袍下。尽管如此,我也知道,我在一天天虚弱下去。离开了族群,我从未后悔过,因为我不乐意做一只普通的、只为求生的大雁,我想我短暂的一生,每一帧都能够淋漓尽致。
于是我擅自遇见她,擅自和她成为无人理解的朋友,擅自做了这世间任何一只正常大雁都不会做出的决定。可我从未如此开心过,这一年来我过得有多么的精彩,我们一起卧在火堆旁取暖;一起仰着脖子看繁星漫天;听她从前的那些故事;对着落日许下只有我们知道的夙愿;听我唱的歌,听她哼的曲儿;看她偶尔的小别扭,滚进草地的泪珠,一串串连着剪不断的思念;而她笑起来的时候,溪里淌着的水都是与众不同的甜……她逐渐融进这无尽的草原,也融进我的生命里。
于是后来我才明白,虽然上帝给予我们不同的寿命,可幸福真的不是活的更久。
终于,我目送绵延不绝的车队驶进那座宏伟的建筑,是宫殿吧,尽管嫱没有说下去,不过动物对待情绪时,偶尔比人类更敏感。
她哭得厉害,抱着我不撒手,这是我第一次用力挣开她。我拔下翅膀上的羽毛送给她,族群里的老雁说,这代表大雁最真挚的祝福。
她走进去,再没走出过。
这样挺好的,我想。
我站在她曾经乘的轿子旁,微雪点点下来了,雪花融进我的眼睛里。后来是鹅毛般的雪团纷纷扬扬,敷在我的羽毛上,厚厚的一层,和她的棉袍一样暖,我顺势躺下,像曾经窝在她怀里一样。不久,雪地上形成一块小小的凸起。
在一片锣鼓喧天,锦绣红绸中,我合了眼,四处热闹的吆喝声终于在我的世界淡了下去。
我不懂人类的幸福,但我想,这应该是个令人快乐的节日。
那么,她大约也会快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