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电话前,按下XXXX1988几个数字,静静等待着另一头的回音。今年,2021,全球依旧笼罩在去年肺炎的阴霾下,每日都有翻红的新增确诊和死亡人数。他往空气里叹了一口气,这何时是个头。
1988年冬春,上海刚下完第一场雪,积水迅速退去,路面干燥得冒着凉气。路上行人寥寥,人脸冻得泛红。父亲一身滑雪衫,骑车进了厂,自行车兜里装着同事家人相托带去的日用品。同事小高也被关进去了,这还是发生在几天前的事。
现下上海正在闹甲肝,厂里一天就倒下数十人。报纸更是耸人听闻,自1月18日,《解放日报》刊登了一篇名为《卫生部门和广大市民请注意 毛蚶可能携带甲型肝炎病毒》,后面几天市里便炸了锅,1月22日,808例;1月27日,5467例;1月31日,12399例。
小高住在南市区,今年江苏毛蚶大丰收,价格跌到历史新低,这可馋坏了一帮上海人。六七毛钱搞上一斤,开水一烫,几人围桌开始嗦啰起来,配点啤酒,正是惬意。只是谁能料到今年的鲜美却需付出不小代价。此时,父亲正对着厂医院楼改成的临时隔离区,他不知道是否该为自己是闵行人躲过这场劫难而高兴。当时,闵行作为一个卫星城,与市里有一层无形的边界,那些时髦流行玩意儿并没有那么迅速蔓延过来。当上海人吸喰着海鲜,闵行的菜场却连半个毛蚶都没见着。
医院楼上的几个房间,住满了中招的病号,小高把带给他的日常用品扔到行军床上铺时,钢铁和水泥呼应了一回,发出兹呀的声音。他坐在下铺,有些虚弱,原本清瘦的脸庞失去了往日的红润,代之是灰黄,夕阳透进宿舍的阳台,照出了他半缩靠在行军床的轮廓。
“怎么样了?”父亲问。
“发烧到39度,吃啥吐啥。”小高说。
“怎么引起的,听说是毛蚶?”父亲又问。
“对,吃了半生不熟的毛蚶。”小高说。
“什么东西,我都没见过。”父亲说。
“黑黑的,小贝壳,像蛤蜊一样。蛮鲜的。”说着,小高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父亲问的很平静,像是在谈论一场感冒。简单聊完,便出了楼。关于这场甲肝爆发,父亲始终是处于状况外的旁观者,他从未见过毛蚶,却一月间那么多人因此而进了隔离病房。甲肝的事惊动了邓小平的来访。报纸上说,截至3月18日,全市甲型肝炎累计发病292301例,直接死于急性、亚急性黄色肝萎缩11人 [2]。他不知该发出什么样的唏嘘,只觉得天好冷。直到三周后,他再次见到活蹦乱跳的小高,正唾沫横飞的讲病号饭,天天有鸡腿可以吃,他才觉得,天看来要转暖了。
2021年,那位等电话的先生,并未等来接听者的声音,不过,他听见了一连串奇怪的杂讯,像摩斯密码,似乎传达着什么信息。他幻想着,这也许是从1988年传来的记忆,夹杂着不稳定的噪音,变成了杂讯。无论站在旁观者还是当事人的视角前,都只能窥见某些模糊片段。谁也记不清当年具体的细节,即使是当年报刊上的数字也在最终统计做了修正补充。谁知道过了33年,我还能记得什么呢,那位先生想。这世界变得太快,连病毒都追上了我。
后记:
自1988年的甲肝,那时的上海人得了另一种病,他们随时把“洗手”和“消毒”挂嘴上,并以此为生活大事,此后大部分上海人家里都备着一瓶“84消毒液”。记事以来,我经常听妈说阿姨经常拿着酒精棉花擦家里各处。我无法知道,这是甲肝的后遗症,还是护士的职业习惯。我在查阅当时资料时,看到似曾相识的一段,由于当时民众缺乏对甲肝预防和治疗的相关知识,认为“板蓝根”可以预防或治疗甲肝,使上海市场板蓝根出现抢购风潮并脱销[1]。这使得板蓝根误用史又推前了好几十年罢。
[1]关于当时板蓝根抢购潮描述来自维基百科。https://zh.wikipedia.org/zh-hk/1988年上海市甲型肝炎大流行
[2]这里采用的是《上海卫生志》的数据。
https://wap.xinmin.cn/content/31652536.html
后续最终统计,上海甲肝事件共造成310,746人感染和31人死亡(涵盖并发症死亡)。来自三联生活周刊:
https://finance.sina.com.cn/wm/2020-02-07/doc-iimxxste9521991.shtml
[3] 照片来源:
https://wap.xinmin.cn/content/31652536.html
撰文/ MQ 设计/ MQ
转载和任何形式使用请先获得授权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