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
昆明湖下
躺着多少部相机
十七孔桥总是人流如织。颐和园里的景点,没有人少的。
大部分是游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还有一些,就比较有耐心了。特别像今天,连续几天大雨,好不容易在傍晚时分露出太阳。多层的云,金色的霞,光线从云层边缘射出来,产生著名的“丁达尔现象”。今晚最适合拍风景照了。
六点来钟,桥边的阵势就摆起来了。三脚架一溜儿支起来,长枪大炮架起来。摄影包是不能少的,即使里面没东西,带了也显得专业。
来拍照的大部分是中老年,退休了,没啥事了,等上一两个小时,只为拍一两张照片。这在普通游人看来着实奢侈,但人家就是奢侈得起,怎么着。
今天却多了一群人,二十上下的小伙子。小伙子们显然动感得多,不是单反架上架子就完事了。他们抱着毛竹一样的镜头,四处寻找适合构图的地点。看上去是经过专业训练的,不像中老年队伍,是自发的爱好者。
于是就交流起来了,既是互相学习,也是互相显摆。
青年这边,主要展示的是技术,怎样控制曝光,怎样选择测光点,还有多重曝光、爆炸镜头等花哨技巧。
中老年队伍不甘示弱,虽然端不动沉重的相机,但他们有钱。残幅的相机根本不入眼,全幅只算入门,中画幅才能直起腰杆。三脚架,买最贵的,云台,也是从日本专门买的。渐变镜,圆形的不够逼格,必须方形的插片。ND怎么能用国产的,必须德国货,最次也得是美国货。还有厉害的,买了上万的专业测光仪。
小伙子,你说你经验丰富,能比仪器测光来得更准?
气氛就有些不那么和谐了。不过都是为拍照,拍出好照片来就行。
此时十七孔桥上尚有不少游客,拍照的人们都等着,等着人流散去。他们只要景,不要人。一个也不要。
时针转向七点,游客基本都散了,桥面空旷起来。守株待兔的快门三三两两响起。
这时偏偏有个小伙子,托着相机跑上了桥。其余人便抬起头,皱着眉等他下来。可是小伙子磨磨蹭蹭,这里瞄瞄,那里瞄瞄,迟迟不走。
“喂,这会儿正好没人,你能不能让我们拍两张?”
“你要拍就拍,我又没拦着你。”
“你在前头晃来晃去,我们怎么拍?赶紧下来赶紧下来!”
小伙子嘟嘟囔囔地下了桥。
傍晚的天空瞬息万变,光与影的完美组合往往只在一瞬间。太阳缓缓下沉,恰好到了一个黄金位置,霎时间,好像一切都对了。云的层次那么清晰,光线既不过于强烈又不过于黯淡。上帝的调色板打翻了,半边天被蓝色黄色红色金色染得一塌糊涂。桥面光洁宽阔,有点像通往天国的阶梯,当真是绚烂多彩,当真是美不胜收。
另一个小伙子抓紧机会,再次冲上桥。这下后面的三脚架们集体怒了。
“快下来快下来!瞎跑啥呢!”
“挡着地方你好意思吗?”
“哎,这么多人就看你一个人表演了,真行啊您呐!”
小伙子不甘示弱,便拍边回敬:“你们会不会拍啊,就知道支个架子站着。有本事别斗嘴啊,斗个片儿怎么样?”
“斗个片儿?我看先斗个人品,你他妈有道德吗?这么多人都等着呢,你偏堵大伙儿的镜头,有没有家教?”
“这颐和园又不是你家开的,我掏了三十块钱进来,我想在哪儿拍就在哪儿拍,我想拍多久就拍多久,我高兴,你凭什么赶人走?”理由充足,无懈可击,小伙子得意地扭了几下。
“我操,谁不是掏了钱进来的呀,三十块钱算啥,你买了门票还真以为就成皇上啦?这晚霞就那么一小会儿,大家可都等半天了。快滚快滚!”
气氛热烈了起来。中老年队和小青年队的其他成员纷纷加入,各种三字经不绝于耳。
期间,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被七彩霞光吸引,想上桥仔细看看,她妈慌忙一把揪了回来。
小女孩不明就里,哭闹不停。妈妈解释道:“别去别去,你看这儿好多摄影爱好者呢,他们要拍桥,他们就喜欢拍没人的桥!”
话音未落,两队人中不知是谁碰了对方一下,言语冲突立刻升级为肢体冲突。
谁他妈让你碰我的相机啦?我这可是哈苏,不是烂大街的佳能尼康!
这一句不吼还好,吼完了,强装的斯文彻底扫地。他家奶奶被操了,你家二大爷也被操了。推推搡搡,连抓带挠,三脚架倒了,渐变镜摔碎了,各种器材和器材的主人们操成一锅八宝粥。
混乱中,突然传出一声惨叫。一架相机不知怎的被扯掉,也就是眨眼的功夫,砰嗵一声,消失于水中。
喧闹随即停止,好像所有人同时被施了定身术。抓领子的手,踢架子的脚,伸出的食指中指拳头,包括空气中飞舞的唾沫,全都定格了。
桥上的石狮子们漠然盯着水面上的涟漪,昆明湖底葬身的相机今天又多了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