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炽热浓烈的火焰在我身上灼烧滚烫，我并不觉得痛苦。
我只觉得身体随着满天的青烟飘飘荡荡，脑中一片混沌。
隐约之间，似有哭声传来。
何人哭得如此悲伤？为何要如此悲伤？
我摇摇晃晃，伸手扯开一片烟雾。
映入眼帘的，是一名黑衣男子。
我的心头禁不住一震，莫名的抽痛隐隐传来。
我伸手想要抚摸疼得无以复加的胸口，却发现，自己也是一团烟雾。
我忍不住苦笑，眼泪似乎也要流下来，可是，没有眼泪。
原来，我已经死了。
而那个狼狈不堪的男人，我怎么会忘记？
一
时值三月，人间花事已至荼靡，北山上的樱花却正绽放得烂漫。
那年我十岁，光华君十八岁。
从我有记忆以来便一直同出家为尼的外婆一起生活，我的父亲是兵部卿亲王，我的母亲很早就去了。
突然有一天我听侍女们说，北山来了一位盖世无双的俊俏贵公子，任是谁见了都会仰慕不已，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呐。
我真正看见光华君是在他离开北山那日。
那日的北山仍旧一派风朗气清，一簇簇粉红的樱花盛开迷乱人眼，而送别的人群中的光华君，一袭淡紫色外袍，高贵优美，竟让这漫山的樱花为之黯然失色。
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看了很久，我忍不住赞叹：“这个人比爸爸还好看呢！”
侍女们竟玩笑道：“那么，姑娘就做了他的女儿吧！”
只是，我不曾料到，侍女们的一席玩笑实则在光华君而言是早有预谋。
我更不曾想到，我与他第一次遇见不是在这时候，而是更早。从那时起，他便已经对我动了心思，尽管我还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
最终，我没有成为他的女儿，却被他当成女儿养了一辈子。
约莫九月份，年迈的外婆终究丢下我去了极乐之地，我也被侍女从北山接到了京邸
京邸的宅院很是荒凉，漫草丛生，秋风阵阵，到了晚上便越发显得寂寥可怕。
我正在害怕得哭泣的时候，侍女来告诉我：“一个穿官袍的人来了，恐怕是你爸爸呢！”
我胡乱用袖子抹干眼泪，跑出去喊乳母：“少纳言妈妈！穿官袍的人在哪里？是爸爸来了么？”
我没有听到少纳言乳母的回答，却听见一个清润好听的声音答道：“不是爸爸，是我。我也不是外人。来，到这里来！”
那人虽在帘外，可是我知道，他就是上次北山的那位公子。我很怕生，退缩到乳母身后嚷嚷着要去睡觉。
却听帘外光华君言道：“就在我膝上睡吧。来，走近来些！”
乳母闻言便推我向前，他的手便伸进帘子，很温柔地揉了揉我的头发。
夜里西风渐紧，天上很快便下起了雪珠，原本荒凉的庭院越发凄惨。我忍不住吓得瑟缩起来。
光华君把我抱紧锦帐内，将我紧紧抱在怀里，轻言细语地哄我。
他唤我：“紫儿……”那声音无比动听。
虽然我很紧张，却又很喜欢窝在他怀里的感觉，宽厚，温暖，鼻子曾在他柔软的布料上有阵阵香气传来，好闻极了。
后来，他把我带回他在二条院的家。
我那时只觉得，这人生得如此好看，又如此温柔，真是个好人，比我爸爸还要好呢！他会当我爸爸么？
乳母告诉我，光华君是我的丈夫，我这才明白，原来我已经有了丈夫了。
在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时候的时光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
二
年纪越长，我越发觉他难以捉摸。
他时常不在家，听侍女们说他有很多情人，他昨天大抵是去了某个情人那里，今日又去左大臣府邸探望他的正妻葵姬。
无形中，我的心底慢慢升起一种感觉，一种难以言喻的痛处。只是我还不懂，这是为什么。
我开始每日都会留神听门外的车马声，会不会是他回来了？
我喜欢缠着他陪我玩，教我写字作画；我喜欢窝在他的怀里入睡，那样很舒服，很安全；我喜欢在他身上蹭，把他闻他衣上馥郁的香气染上我的衣服，那是他独有的。
有一次他想要离开，我便忍不住难过，垂下头不理他，他抵不过，只好打破计划留下来陪我。
无论是侍女乳母还是外间的人都说我定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所以今生才能得到源氏公子如此的宠爱。
虽然我知道他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与他有关系女人很多。只是我不曾想，他会因此而惹出祸端。
他与尚侍胧夜月偷偷幽会被发现了。
而当今太后是胧夜月的姐姐，她素来仇视光华君，如此一来，光华君获罪被流放须磨浦。
一时间，整个二条院突然寂静寥落下来。平日里来往的车马此时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落叶缓缓从树木顶端落在屋顶，风一吹，便又打着璇儿落到了地上。
我的继母听到这消息以后却说我命薄，但凡关怀我的人，母亲、外祖母、丈夫，一个个都抛弃我了。
他是夜里离开的，脱去一身华服，只着了一身简陋的布衣，却仍旧容华不减。
他捧着我的脸颊，依依不舍地看着我：“我走了，可怎么放心的下你呢？”我把头埋进他的怀里，泣不成声。
月色黯然，露水打湿了我的衣襟，阵阵寒意透过衣衫，他的背影很快便湮没在浓浓的夜色中，只能隐约听见远方人们行走的脚步声。
那一刻，我多想追上去，或者，乞求他返回来把我带上也好呀！
可是，直到所有的声音渐渐消失，寂寂寒夜只剩我一人茕茕独立。我知道，此时，他已经走远了，这偌大的二条院便只有我一人了。
没有了他的二条院，触目凄凉，到处都是荒芜的。
他离开了一个月了，我仍旧无比想念他，想念他的怀抱，想念他俊美的容颜，想念他身上的香味。
每当我躺在枕上的时候，总会想起曾经被他紧紧抱在怀中，趴在他的腿上入睡，可是一觉醒来，满室凄凉，除了即将熄灭的烛火，什么也没有。
这一刻，我很怕，很怕，可是我不想要侍女，我只想要他。我握住拳头，身体紧紧蜷缩着，眼泪止不住地滴在枕头上：“光华君，光华君，你何时才能回来？紫儿很怕……”
直到我哭得累了，睡着了，也见不到他。
天越发的冷了，须磨浦又在海边，我想他一定衣服都不够穿。于是我召集所有人开始为他置办衣物。
这样一忙起来似乎要好过许多，想着他在外面受苦，我就越发加快了速度。
不知道侍女第几次尖叫了：“啊！夫人，您又扎破手指了！”
猝不及防的，我的手就被她们拉过去，她们开始手忙脚乱为我包扎。我愣怔半晌，偏头看过去，昏黄的烛光下，我的手上竟然已经伤痕累累。
只听侍女不满地唠叨：“夫人何苦呢！公子的衣服早已经送去五六套了，早就已经够穿了，夫人根本不用再做了。”
我一时有些怔住，原来已经做了这么多了？
可是，不做衣服，我还能做什么呢？天天思念他太痛苦了，我已经无所适从。
秋去冬来，银装素裹的世界虽然万分纯净美丽，却无比孤独。他原本一个月会来一次书信，因为入冬，这书信也只能搁置了。
雪夜独坐，听着远方的孤笛声，我想了很多，却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只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积雪渐渐融化，檐角的流水顺着冰柱滴滴答答，阳光也被砸得支离破碎。我终于可以再度知道他的消息了！
可是，那一刻，我宁愿这个寒冷的冬天还没有过去，这样的话我就不用面对这样的事了。
他又有了新欢，听说是明石浦一个明石道人的女儿，漂亮聪慧，弹得一手好古筝，公子甚是喜欢。
从前我怨过他，此刻，我恨他。
送信问我是否有回信，我瘫坐在垫子上没说一句话。待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送信人已经走了。
我慢慢躺下，身上因为寒冷而蜷缩，眼泪滑落，很快冷得浸透皮肤。此刻，我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
我想起他把我带回来的那年，我从来不曾问过他，为什么他会看上我，为什么我把我带回来？既然带回来，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得不到答案，我想了很久，或许，那位已经出家的六条妃子就是答案。
因为他是男人，是个多情人，是皇帝的儿子，是容貌绝美的风流公子。我还有什么立场去霸占她所有的爱呢？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做到。
直到后来，藤壶皇后去世，看到公子悲伤的神色，我才知道真正的答案。原来，我与她长得极像，我是她的替身。
我开始疑惑，我在他心里，到底算什么呢？
三
不久，皇上下诏迎回源氏公子，我命人打理好二条院，准备迎接他回来。此时我仍旧盼着见到他，但是那样的盼望没有从前灼烈了。
他回来了，历经风霜之后，风华依旧。我忍不住想起那个叫明石姬的女人，是她的功劳吧？或者我应当感谢她，我不在的日子里，她把他照顾得很好。
自从皇上把他迎回京城后，他的仕途可谓是如日中天。新皇继位，他也升任太政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昔日的风光再次回来。
明石姬为他生下一个女孩子，非常可爱讨喜，他把孩子寄养在我身边。我没有孩子，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始终没能生下她的孩子，这是我一生无法填补的空缺。
公子也安下心来不再拈花惹草，即便是有时候会动心思终究没有造成事实，我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敏感，姑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想，这样也好，从此我就专心扶养明石小女公子。
世人都道源氏公子独宠紫夫人，紫夫人的地位无人可以撼动。我也曾一度以为，我们从此便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了。
他的从前，他那些情人，我都可以不再计较，只要他陪在我身边就足够了，我还有什么奢求的呢？
然而，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一生风流的源氏公子又怎会从此安心度日？
他还是有了新欢，有了三公主。
他说他也是不得已，朱雀帝要把三公主托付给他，他不能不收。
三公主地位不凡，即便是他也不敢随意怠慢，他开始每日都去三公主房间歇着，形影不离。
我是六条院的主母，不应该去计较。于是他每次来我都强颜欢笑，推他离开。
当我在深夜独坐窗前凝望，当眼泪浸湿了我的枕头，我多希望，我的心是石头做的。为什么不冰冷一些？为什么不坚固一些？
第一次，有了想要离开的念头，如果可以的话，我多想离开，忘记这一切。
那天清晨，天还未亮，庭院中正大雪纷飞，我正在与噩梦胶着着，一时间混沌不已。忽闻远处有人说话。
是他，是他的声音！胸口一震，我猛然惊醒，门外传来他敲门的声音，我听到侍女开了门。
果然是他走了进来，这会儿他本该陪着三公主才对吧？这时候突然看到他，我忍不住鼻尖一酸，连忙低下头去。
他说，他突然做梦梦见我了，怕我出事，便什么也顾不得一路跑到这里来了。
他把我抱进怀里，声音里透着一股紧张的喘息：“紫儿，你不可以离开我。”
我没有回答他，这样的诺言我没办法保证。他见我不说话，把我抱得更紧了。
这样的他，我不知该如何面对。
很快，我就病了，病得几乎要死了。我隐约看到了一个女人，面目苍白，泪痕未干。
我问她：“你是谁？”
她笑得惨然：“我是六条妃子啊！”
我心中大震，竟然是她！她是公子曾经的情妇，因为嫉妒光华君的其他情人而生魂出窍杀了她们。此时，又来杀我了么？
我苦笑道：“我又有什么好让你嫉妒的呢？我如今也跟你当初一样了呢！”
她说：“你该看清他的真面目了吧，跟我走吧，为什么还要眷恋他？”
我犹豫了，可以吗？我可以就这样跟她离开吗？
还未等我给出答案，就见她身上忽然被缠上绳索，她痛苦地尖叫起来：“光源氏！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原来是光华君让法师把她的魂魄困住了。
我睁开双眼，他的脸映入我的眼中，向来光洁整齐的他，此时看起来疲惫苍老。
他看着我醒来，布满血丝的双眼顿时溢满星光。
我说：“让我出家为尼吧。”
他的眼中的星星突然滑落了，他声音颤抖：“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他受伤的模样很让我心疼，我没有哭，我说：“我很累，很累，我什么也不想要了。”
“连我也不想要了么？”他怒了。
“不要了……”
……
因为我的病一直不好，他不得不妥协，但是仍旧不许我出家，只减掉一束头发，做了五戒。
受了五戒以后，我更加无欲无求了，从此只一个人诵经礼佛，不问世事。
他会抽更多时间来陪我，我不想同他说话，他也不强求。
有时候他陪我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
尽管大病一场死里逃生，可是我知道，我已经时日无多了。这些我不会告诉他。
看着自己住了多年的大宅院，看着那些已经长大的孩子们，明石小女公子已经长大入宫，成了皇后。她已经生了好几个孩子了，小皇子小公主总喜欢缠着我，叫我：“外婆！外婆！”
看到他们安好，我已经心无挂碍了。
至于光华君，他有那么多人陪着，我应该不用担心了吧。
我已经想明白了，纵然他负了我，可是不代表他不爱我。他只是不会爱我一个人罢了，我这一生的平安顺遂都是他给予的。
很快我又病倒了，我知道，这一次是要离开了。
他又开始整日守在我身边，看着我难受，他比我还难受，看着我有点起色了，他就高兴得像个孩子。
他是天之骄子，从来都是别人伺候他，讨好他。此时，他却百般讨好我，那么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我就消失了。
看着他这个样子，原本沉寂已久的心突然又动了。我猛然想到，若是我去了，他该如何承受？
我曾经怨过他，恨过他，对他绝望过，到此时我才知道，我放不下他。
可是，放不下也要放下了。
……
此刻，浓黑的烟雾还在升腾，过往的画面一幕一幕，地上的他哭得像个孩子。
我伸出手，想要触摸他，一阵风吹来，我的灵魂随风飘散。
什么，都散了。
后记：紫夫人去世之后，光源氏整日以泪洗面，精神萎靡，闭门谢客。后来遁入空门，但是不久就驾鹤西去。
或许一开始紫姬是藤壶妃子的替身，但是直到紫姬死去，他方才知道，紫姬是谁也无法取代的。
他这一生爱过很多女人，却没有一个能像紫姬一样，让他爱一辈子。
他从来不会讨好任何女人，却没有一个像紫姬一样，让他心甘情愿地去讨好。
他有很多女人死去，却没有一个像紫姬的死一样，让他觉得生无可恋。
光源氏这一生很早便有了遁入空门的念头，然而，他每一次起了这样的念头都因为紫姬而打消。
直到紫姬离去，他方才知道，自己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挂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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