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10日，突然接到爸爸打来的电话，说：“你爷爷可能不行了，能请假的话就请假回来一趟吧。”
我心里顿时一阵刺痛，强烈的不真实感瞬间充斥大脑。
张了张嘴，有好多话想说，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发懵片刻，极力缓过神来，回了句：“嗯，晓得了。”
挂掉电话，请过假，回御海苑匆匆收拾行李往家里赶。
深夜的飞机特别安静，我的心情却难以平静。
我靠在座椅上，侧过身，失神望向舱外。
黑夜浓如墨汁。
飞机越飞越高，远处最后一点微光也被黑夜吞噬，整个人像置身于一个黑色漩涡。
我闭上眼，任凭往事激荡如汹涌的潮水将我淹没……
……
记忆中的爷爷喜欢种各种果树，芒果、番石榴、黄皮、柚子……
他最得意的，是院子这棵番荔枝树。
每年七八月份，番荔枝成熟的季节，它都会结满树番荔枝。
小时候，我比较矫情，起床要人抱，吃饭要人喂，经常大哭大闹。
爷爷总爱拿番荔枝哄我。
他用牙签将吸附在番荔枝上的粉蚧一点一点剔干净，把皮剥好，然后才递给我。在旁边仔细看着我把籽一颗一颗吐出来，生怕我不小心吞下去。
我从小爱吃甜，一个番荔枝，就能开心好久。
上学后，每每放暑假，我就迫不及待到老家摘番荔枝。
他老问我拿了几张奖状。
考得好的时候，我就眯笑着蹦到他跟前，手一伸，炸开五根手指，朝他眼前假精一晃。
“五张啊，不错不错。”他边说边从米缸掏出一个番荔枝递给我，“这个最大的给你。”
考得不好的时候，对于他的问题，我装作没听到，只顾爬上树摘番荔枝。
他一再追问，我便不耐烦地回他：“问来问去，烦死了，摘几个番荔枝我就回去了。”
临走前，他还是会把最大的番荔枝塞给我。
无论考得好与坏，最大最好的那个，他都会留给我。
初中毕业，我考上了海口国兴，第一次离家。
开学报到那天，凌晨五点多，和爸妈一起在马井路口等去海口的大巴车。
不一会儿，看到二姑骑着三轮车载他过来。
“你爷爷硬硬要过来送你一下。”二姑说。
他从车上下来，递给我一袋东西。
我打开一看——七八个番荔枝，每一个都把粉蚧剔得干干净净。
“我不要。”我摆摆手把袋子还给他，“书包装不下了。”
他坚持要我带上，我坚持不要。
我当时实在不想吃，又嫌带着麻烦，单觉得他烦死了。
妈妈在一旁见状说：“吃不了这么多就拿一个好了。”
他听后，挑了一个最大的给我。
我没接，随手拿了一个小的。
这时候大巴车来了，我便上了车。上车后，囫囵吃了两口就扔了。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真傻。
后来，我到安徽上大学。每年暑假，他都会问我：“番荔枝熟了，你这暑假回来么？”
再后来，我毕业工作。尽管他知道我没有暑假，但每年还是会告诉我一声：“番荔枝熟了。”
……
回到家时，爷爷已经去世。
就在深夜。
我终究还是赶不及见他最后一面。
爷爷的葬礼在大伯家举行。
大堂里，放着他的棺材，墙上挂着他的照片。
照片里的他，依旧那样亲切。
我恍惚地看着，眼睛渐渐蒙上一层雾气。
门口的丧仪乐队在不停吹着唢呐，一声又一声钻入耳中，像是无数只蚊子嗡嗡地扑打着翅膀，在耳朵横冲直撞，吵得我头昏眼花。
我站在他的棺材边，手指慢慢划过冰冷的棺材，那种刺骨的凉意，透过指尖直沁入心里。我禁不住颤抖了一下，那凉意便立刻全身蔓延开来。整个人像是冻住了，那么冷。
他明明就在我身边，那么接近，却感觉如此遥远。
爸爸走过来，拍拍我肩膀，说：“不用太难过，你爷爷知道你回来，会很高兴的。”
我点点头，转眼见门前一片树叶如泪滴般从枝头坠落，似咽下心底的一句无声叹惋。
环顾四周，家人们都在为他的葬礼里外忙碌着。
好多远房亲戚，都回来了。
是啊，爷爷一定会很高兴，如果知道他葬礼来了这么多人，他最喜欢一大家子有说有笑热热闹闹的。
记得他八十六岁生辰那天，同样是在大伯家举办了八十六大寿宴，他的子子孙孙坐了满满四桌。
那一天，他特别开心。
那天傍晚，我骑电瓶车送他回去。
他嘴里一直絮絮叨叨：“你大伯这脉四代同堂，你二姑这脉也是四代同堂。我要是活得久一点，也能看到你爸这脉四代同堂。到时候，怕是要摆个五桌哩。”
“得了得了，晓得了，四代同堂。”我赶紧打断他的话。
……
七天后，爷爷下葬，葬在奶奶墓旁。
出殡前，二姑拉着我披麻戴孝。
我木然跟在长辈们后面。
他们跪，我也跪；他们拜，我也跟着拜。
一切就如同一个普通仪式一样。
出殡时，棺材缓缓落下，黄土撒下去就要埋过的那一刻，我猛地意识到爷爷从此要和我们阴阳永隔了……心里骤然绞痛万分，仿佛被什么动物的利爪狠狠一抓，豁开一大道伤口，痛得五脏六腑皆搐成一团，痛得几乎喘不过气。
我颓然站在他墓前，失声恸哭。眼泪夺眶而出，酥酥痒痒爬过脸颊，似无数只蜈蚣锋利的爪子森森划过。
绷了这么多天，终于可以痛快地留一次泪！
……
葬礼结束，我回了趟老家。
院子里，那棵番荔枝树还在，枯老的树枝又抽了新芽。
再过不久，新芽会开花，花开后会结果。
到那时，又是满树番荔枝。
我走到树下，看着长出来的新芽，默念着：
番荔枝熟了……
——爷爷于2019年10月10日深夜去世，享年94岁，没有病痛折磨，安详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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