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丘壑万千,愿涓涓而始流
书目:《浮生六记》 沈复著 张佳玮译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15年8月版
因为沈复不厌其烦地娓娓道来,我们才得以隔了二百余年,还领略到他那位夫人陈芸的风采。《闺房记乐》是为《浮生六记》的核心精华所在,而芸又是核心中的核心。林语堂先生说芸是“中国文学中一个最可爱的女人”,诚非过誉。
在那个男尊女卑的时代,沈复对他妻子已经算是极好了。而芸的出色,也恰是在细节中呈现:身为一个父亲早丧,独自靠女红养活一家、自学认字的才女,沈复很喜欢描写她如何可以陪自己在闺房中谈论诗书、赏月饮酒,这也是此书情致动人、独一无二的所在:自来才子喜欢描述佳人名妓狎玩故事(沈复当然也写了类似篇章),但如此深情描写自己的夫人,却实在罕见罕闻。
比如芸看《西厢记》:“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芸评李白杜甫诗歌:“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若只读过几首,若非多读怕难有此见识。
沈复最初烦厌芸的礼多,认为“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芸:“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可见,芸也是一个通达世事之人。世间有多少夫妻,在浓情蜜意时只当玩笑之语,却常常在吵架的时候翻起旧账,话怎么刻薄怎么说。多少过来人,许许多多的老年夫妇,把彼此当仇人看待,还有人说不这样争争吵吵,怎么能过一辈子呢,那些一辈子从未红过脸,吵过架的,才是真正让人羡慕的吧。
芸聪明幽默善于持家。“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萧爽楼无阑干,芸把旧珠帘稍作装饰即成,既遮拦美观,又不费钱,凡此种种。
芸也的确是个心路活泼的妻子,比如,敢于女扮男装去看庙会,能够雇了馄饨担子为丈夫的赏花会温酒,主动为丈夫谋妾室,也有主意为自家公公找姬妾,诸如此类,乍读便令人神往,觉得实在是个有趣的女子;但略多读几遍可知,芸最可贵处,是她风雅感性之后的缄默沉静。
古来通文辞、善解语的才女和通情达理、痴情一往的妻子许多时候是矛盾的,但在芸身上,浑金璞玉地凑成了一体。古来肯布衣蔬食过日子的夫妇,许多是迫于无奈;平心而论,沈氏夫妇过得日子着实清寒不易,许多时候得苦心经营,才能过得下去,最终难以为继,妻子早逝,也足令人扼腕,但在此之前的漫长时光里,终于还能过出风流倜傥,甚至清暖温柔的味道来,里里外外,无一处不是芸的光彩。
如此女子,却在和沈复相守二十三年后凄凄离世,不足四十岁而已。那些家长里短的恩恩怨怨、误会嫌隙,让芸心力交瘁。《闺房记乐》所记都是些夫妻之间的小情趣,心情欢快;《坎坷记愁》所记是四处漂泊,无所投奔,无以为家,遍布日常琐事的哀怨。沈复四十六岁带着回忆写《浮生六记》,之后不知所终,不能不让人唏嘘。最动人心肠是那些叙事后面的抒情语句(语文老师的通病,勿喷)。每每读到归有光《项脊轩志》中“瞻顾遗迹,令人长号不自禁”,总忍不住情动。隽永味深的散文往往能直抵人的灵魂深处。
夫妇二人赁屋居住,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之计也。”余深然之。
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沦亡,可胜浩叹!
后两人寄居友人的萧爽楼,每日和友人品诗论画,“芸则拔钗沽酒,不懂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过。今则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兼之玉碎香埋,不堪回首矣。”
读完全书,终发现,世间情长路短,坎坷不易多于欢乐安然,淳朴自甘“布衣菜饭可乐终身”的生活,是宇宙间最美丽的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