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下车的那一刻,他就看到这些再熟悉不过的景象,惨败不堪。这是他第几次回家?谁知道呢。最近每一次回家啊,都没有什么特别明确的目的,也许是因为是累了,也许是因为他思乡了,也许是因为想看看父母。可是这几个月他常常和父母见面的,而他回忆中的故乡,早就面目全非了,就剩下几座被抛弃的古厝,和几颗孤零零的木麻黄,病怏怏地站在清晨的雾气中。他是有事情才回来的,然而他为何总是不承认这原因?他也在问自己。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回来了。
金定叔公拉着小牛犊迎面走来,路上的晨露和尘埃躲在他折折叠叠的皱纹里,让他的脸看起来更加的沧桑。而这张慈祥的脸确是他最亲切的回忆。一个一度扮演着他的祖父的老人,如今苍老如此!他急忙迎过去,尊敬地站定,竟有点怯生地问声:“叔公!”他自己感觉这喊声都已经生疏了。
“孩啊,快回去吧。你奶奶叨念着你呢。”老人拿绳子轻轻地鞭打了牛犊子,兀自走了。
他却感觉有些怅然若失。海风一起,黄尘飞扬起来,轻盈的灰薄膜袋在天上飞快地卷着,不知道落到何处去了。他莫名地想起了费翔的歌“归来却空空行囊。”空空行囊!他自嘲了下,自己连行囊也免了。
祖父的老宅子里挤满了人,都是他所熟悉却又陌生的人。屋里安静极了,模糊的阳光从黑蒙蒙的雨厝屋顶的天方玻璃间泄露了下来,给阴暗的厅堂带了一些光明。他一脚刚刚跨过石门坎,那只长满骨头的黑猫叫了一声就匿了,显然已完全不认得他了。母亲走过来拉着他的手,把他引到窗户下的老式木床前。
“娘,三娃子回来了,他赶回来看你了。”说着把他的手交到一只苍白干瘪的手中。这只手用力地抓住他,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也许他还没真正握过这只手,也许从来没有真正握紧过,从来没有这样的一瞬间,有些冰凉有些温暖的手,用力地想握住他。这时他心里的某一块湿地忽然触摸了“亲情”这个概念。
床上躺着的老人没有睁开眼睛,他感觉到她更用力地在握他的手,就仿佛是在抓某种极其珍贵的、即将逝去的东西,她不愿意放开。他开始端详起她的脸庞,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这么仔细地看着这张脸。她额头上的白发无力地附着着;眼窝深深地嵌着,眼珠在黑暗中慢慢蠕动着;鼻翼像枯萎的花朵,每一秒都在缩小、坍塌;她的脸庞像纸张一样的苍白,像一朵越飘越薄的云。
“奶奶。”终于,他颤颤地叫了一声。
“娘,三娃子给公司请了假,早上很早就赶着回来了,他说想……”母亲在旁边附和着,他却没有听清楚,只是这样愣愣地望着那张脸,仿佛在思考,在寻找着一些失去的东西,他始终是平静的看着,没有流出一滴眼泪来。而这时旁边也稀稀落落地传来了哭泣声,抽搐声。老人终于睁开了双眼!浑浊而无力地眼神紧紧地盯着他,三娃子——名义上和血脉上是她的亲孙子。“孩、孩子……”她叫唤了出来,然后很快又闭上了眼睛。这一过程,她仿佛完成了一件未了的事,似乎已经等了很长的时间了。
他走开之前看了一下坐在一旁的祖父,仍旧是一张冷峻地脸,红着眼睛微微闭着。
晚上,当他站在屋顶上,静静地看着一轮冷冷的满月穿梭在云岭间。海风吹进了他薄薄的衣裳里,他颤抖了一下。就想起了某些被遗忘的旧事,一些深深藏匿的片段。之后他就好像能在海的低吼中听到母亲的哭泣声、祖父的责骂声,甚至还有祖母的冷笑声。这些都是如此的遥远,在风中摇曳。他很平静地回忆着这些。
第二天他就离开了。
几天后的清晨,父亲打电话过来,告知他祖母刚刚过世了。
他急忙赶了回去。他刚踏进厅堂就在人群里看到祖母躺在屋角的一隅。火红的床单包裹着那极其纤小的躯体。他走近跪下,用手轻轻地附在老人的额头上,冰凉的。他又端详了一下祖母的脸庞,记住了最后的容颜。……两天后他在坐上客车的那一刻,回头看了看那些古厝和那几颗木麻黄。寒风一起,他的眼睛或许有些湿润了。而那个消失的薄膜袋又出现在空中了,火红的薄膜袋,让他意识到某种情感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