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城有内城门十三座,外城门十八座。青石砖与夯土压实的城墙连起这些门,把这座城四方框住,让里面大多数的人觉着很安心。
此时东面城门拐弯处的角楼顶上正有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寻常人不会抬头望天,望也不会瞧向他们那里。
“你确定要留下?”坐着的人一手抱着剑,一手比划着前面山峰旁远远的夕阳,头发潇潇洒洒地迎着风。
“嗯。”稳重的声音像城墙,冰冷而又坚定地立在那儿。手里的剑沉默着不说话。
“那皇帝老儿倒是给了你什么天大的好处。
是要嫁个公主给你,还是给了你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儿做?”
坐着的人叼着根草,将之一上一下地掂着。
“淮扬。”
“是是是,淮渃师兄自是脱俗……
淮扬把前头毛茸茸的草一吐,
……之辈。”
被吐出的狗尾巴草在空中被手指一弹,向高处飞去。将落之时,那人抽出怀里的剑,轻轻摆弄了几下,草丝丝落落地化成几缕,缓缓地躺下去了。
剑被宝贝地抚了抚,悠悠地收了回去。
“不过师兄,你来这京都城,也不过五日。”
“嗯。”
“早知道那苍澜那家伙脱了斗笠青衣换了官服,我才不带你来呢。挑战个鬼,把自家师兄搭进去了。”淮扬使劲撇撇嘴,偏头看了看淮渃手里的剑。
淮渃是师兄,用的是青吾剑,剑身稳重,可破生铁于一息而不折。只是对一般行走江湖的剑客来说,有些重了。淮扬记得自己当时想要,师父愣是没给。于是有了现在他手中这把破云剑。剑身轻,加之他出手极快,自己用着十分合适。
视线从青吾上移开,又回到远远的太阳上。
“哎师兄,你说不会那厮是故意战赢了我,然后算准了我会找你替我报仇,然后等你挑战,再劝你留京啊。”
“他为何要输给你。”
“嗯?他赢了。”
“所以他没故意赢。”
…行。
笑容在淮扬脸上溜走,然后悄悄栖息在了淮渃嘴角。
“师兄,我也被你一本正经地嘲讽了十多年了。”
笑容淡了些,思绪远了些。
淮渃记得,那时候自己本身话就少,加之师兄们都大自己许多,也不愿意理他,在院里他就干脆不说话。直到有一天,和自己年纪相仿的淮扬被师父丢在他面前。
“师兄,最近几年北面的老皇帝可不老实。”
“嗯。境内的两个宗师和几大门派的院长都已许久不接受挑战了。”
“被老皇帝收了?”
“嗯。”
“难怪,师父他老人家闭关去了,也就只有你有这个能力。”
是啊,青吾剑在手的一刹,淮渃就明白了。
“可要我也留下助你?”淮扬转头看向他,是难得的正经样子,声音平静如碧蓝的湖水。
淮渃心里何尝没有这样的念头,一来是为国又添一才,是淮扬功成名就的大好时机,二来,在自己身边,也好相互有个照看。
只是,他这师弟,如今毕竟适合,更是喜欢,用破云剑了。
“现在不必。”
“现在,不必?”
自然,淮渃心想。
自己为朝廷所用,是下定决心志在家国。所以为此,他可以忍受官场沉浮。倘若有一天,战火再起,他可以率军千里奔袭只为取贼人首级,虽死不悔。
可淮扬不同。他若此番留下,必受不得朝堂拘谨凶险。况且,他此番即使留下,心志也必不全在家国,更多的许是为师门兄弟情义。为将者,不当如此。
再者,师从同门数十载,他岂能不知这师弟性子?飞扬跋扈,飘飘然起舞于林间而飞鸟不惊。淮扬心中,更多是江湖潇洒快意,少了几分真正的侠者风范啊。
这几天与苍澜见面之后,他常常一个人登至这角楼顶上看这座城。城里的人很多,他们每天的生活如此平常,早上炊烟起来,晚上灯火睡去。于是淮渃一看,也就是一整天。他享受这份宁静,也愿意守护它。那么多平凡而美好的生命,他们应该有自己的平顺的生活。
“淮扬。”
“嗯?”
“若有一天,你自己坐在这城墙角楼顶上,你是会看向城中,还是会眺望城外?”
“……”
“我今天带你来,我其实希望我们朝着城里坐下。”
“……师兄。”
“若有一天,你发现自己心里有了这东西。你就来找我,那时,我无比需要你的帮助。”
“师兄,所以你的道,找到了?”
“不,我的义,找到了。”
如果说决定一个人会走什么样的路的,是他所信奉的道,淮渃觉得,也许在道的最开始,是一个人心里的义,是他的一种情感,或者说他的一种内心的呼唤。就像他对于城中人的热爱。
所以他的义,让他成了和城墙一般的存在,选择了保家卫国这条道。
但是淮扬的义呢,他所热爱的,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事物,或许与他不同。至少现在不同。
不过无论是最后选择了什么样的道,其实都是个人的内心发出的呼唤,是最真实的想法,是个人的选择罢了。
彰于庙堂为道,隐于江湖亦为道。在这两者之间没有对错之分,只是选择不同。
“淮扬,去找你的道吧。在此之前,你要见识许多,然后找到呼唤你的东西。”
淮渃转过身来,面向城里街上熙熙攘攘的人们。
在缓缓坠落的夕阳里,他们和城墙融为一体,成了黑色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