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不醒花样年华

     

在她众多平淡无味的生日中,最令她难忘的是十八岁生日。

那天她齐耳短发,左边别着一枚碎花发夹,粉色上衣映得她的脸也粉彤彤的。梅子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对此刻、对遥远的未来梦幻般美滋滋的。

梅子走出学校宿舍,刚上完一天的课,现在是晚饭时间。她突然很想去宿舍楼旁边一家小餐馆吃一碗酸菜米线。

店里的老板娘脸上零星长着几颗雀斑,她看着这位粉嫩的小姑娘热情地接待了她:“小姑娘吃什么啊?”“酸菜米线。”“好的,坐一会儿啊。”

约摸三四分钟米线就端上来了。“小姑娘多大啦?”“十八岁。”“真美好的年纪!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未来一定该有多幸福啊!”老板娘像是对梅子说,又像自言自语。 

酸菜米线的诱人香气袅袅绕进梅子的鼻孔,激醒她的味蕾,挑动她的神经,她欢快地吃了起来。

欢快的一天也终于迎来了它的暮色,宿舍楼里学生们都已经熄灯睡觉了。梅子躺在床上,似乎没睡多久,被逐渐翻腾的胃惊醒,她伸手捂住,胃里有一股像憋闷许久、暗涛涌动的激流即将破口而出,她立即翻下床,来不及穿拖鞋,刚奔到厕所门口就“哇”地一声倾泻而下。

细小的米线、琐碎的酸菜、和着一滩浑黄的液体,像战败后幻灭的怪兽瘫倒在地,空气中顿时充满了污秽的酸气。

梅子又一次想吐,绞痛的小腹却逼着她奔向蹲坑……就这样,梅子被折腾了一夜,第二天瘫倒在床不能去上课了。

欣兰从家里带着药和几只梅花来宿舍看梅子,她是走读生。望着苍白绵软的梅子,她充满愧疚:“梅子,对不起,我忘了昨天是你生日,你却……”

梅子努力微笑着:“没事的欣兰,我们都高三了,我知道你在抓紧学习,我不想耽误你,你一定能考上那所大学。”

的确,在当年的7月9日大考最后一门科目考完后,欣兰的光辉命运就决定了。

而梅子却未能如愿,没有考上填报的那所医科大学,她也不想被调剂到外省,去一所不知名的大学读一个不知所以的专业,再加上自己弟弟两年后也要考大学,家里花费不起了。

她遵从了家人的意愿,在县城找了份工作。虽然命运在这条路上划上了终止符,但它终止不了梅子对平淡生活中美好情愫的向往。

三年后,村里有人给她介绍了对象,一个木匠,有手艺、能养家,人还老实。

梅子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身材敦厚,两臂和胸脯结实的肌肉似乎要撑破他的白衬衫。梅子羞红了脸,一如她十八岁那时的粉红。

她眼神溜达的时候不小心触碰到对方的目光:好安静的眼神,安静得似乎有点过分。但梅子没有多想,她只要想到能贴在那厚实的胸脯上,传递着相互的温度就踏实和满足了。

婚礼在村里宽敞的大石坝上举行,所有人都来祝福这对新人,噼啪乱溅的鞭炮也庆贺着这位美丽的新娘嫁了位可靠郎君。

欣兰当然也来了,她是梅子最好的朋友,尽管她们高中才认识,但两人就是神奇地一见如故,好像几生几世以来一直就是朋友。

然而这对“生生世世”的朋友,却有着最大的人生歧观:梅子认为最幸福的人生是被爱情滋润的细水长河;欣兰却认为最幸福的人生是追随云光自由飞翔的山鹰。

初婚的梅子每日笑脸盈盈,丈夫话语虽少,但勤快老实,经常出去做木工活儿,有时带回一些在家里做。

梅子看着丈夫专注的神情,粗壮的手在刨刀、钢锯、曲尺之间灵活地切换,两只臂膀的肌肉像青蛙鼓腮一般,时而鼓突,时而回落。

日子就在钢锯的抑扬顿挫中溜远。一块块小木块浸满了丈夫手里的柔情,空气中的木屑肆意散发着木材原始的气味,使梅子的心底涌起一种越来越烈的、人类最古老最原始的冲动。

没有柔情细雨,那就来一场狂风暴雨吧!

然而,什么雨也没有。丈夫一如最初安静得过分的眼神凝固了风雨。

清晨,第一缕晴光吻上梅子的额头,迷糊中她以为是丈夫的温唇,睁开眼却不见人,只听见院子里传来木锤“咚咚咚”沉闷单调的锤击声。

夜晚,当星光满天,梅子想拉着丈夫在星河中找出属于自己的那个星座,丈夫却认为星星只是星星,没有什么虚幻的星座。

当梅子在冬季难得一见的雪天手捧雪花欢舞时;当她在江边光脚享受脚踩鹅卵石冰凉光滑的身体时;当她为丈夫煎烤的花生米在盘中摆成一个笑脸时,他很费解,为什么这个女人总是做出那么多无趣无用的事情?

从十八岁那天在梅子心中逐渐成长起来的虚无缥缈的美好情愫,随着这个木匠的木材味儿,渐渐涣散开去。

梅子把心里无限的憋闷化成了自责:我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女人一样,伴着丈夫老老实实日出日落只为生计,偏偏生出多余的神经做那么多无用无趣的事。

如所有婚后女人一样,梅子在家人和村里人的热切期盼中生了孩子,还是一对双胞胎儿子,家人喜出望外。

但很快,两个孩子沾满屎尿的尿布、吐奶在床单上的酸味儿、半夜无休止的哭闹,盖过了婆婆最初的喜悦,到后来梅子也被弄得精疲力尽,丈夫也的确不得不出去做木工挣钱。

梅子想起了欣兰,她在那个海边的大学,最近一定忙着做毕业设计——那个能打开她崭新人生通道的大门钥匙。梅子不敢打搅她,甚至在带孩子的间隙替她紧张。

两个月后,欣兰传来好消息:她通过了,并获得了一家大型设计公司的青睐。梅子为她热泪滚滚,仿佛看到了她如山鹰般优逸翩跹、自由洒脱的身姿。

自由。这个词像突然从天而降的一块巨石砸在梅子的心河上,这条被岁月逐渐冰冻的心河瞬间冰水飞溅,在冬日的阳光中折射出七彩的光。

没有爱情滋润的小河,与其让它被婚姻冰封,不如让它破冰而出,重获自由!

“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你被他闷死在家,也永远不许离婚!”父亲极度愤怒,因为女儿离婚是件能让他丢尽老脸的事。

“你看看这对可爱的孩子,你舍得吗?”母亲对她说,的确,这才是能扎痛她内心的针。况且丈夫也确实没有做出让她理由充足而离婚的事,他仅仅只是淡漠一种在梅子看来神圣而温情,在他却是一无所用的东西——爱情。

时光如眼前疾驰而过的汽车,梅子仍旧坐在那个小办公室里,一边打印文件,一边呆望着窗外。两个宝贝儿都已经跟她齐肩高了。

手机在桌上叮咚一响,是欣兰发来的信息。梅子拿起手机,暗淡的屏幕映出她瘦削疲乏的脸,恍惚间这张脸变成了欣兰的模样,甚至臻见清晰。

梅子突然明白,她和欣兰在高中才认识,为什么却一见如故,如几生几世的朋友?那是因为她们堕入了一个各自坚持自己、迷惘中又渴望成为对方的永无休止的轮回。梅子喜欢这个朋友,却痛恨这种轮回。

欣兰本是个严格的单身主义者。她的单身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对自由、独立的崇拜。但梅子明白,那其实更多的是:欣兰对残败婚姻的无比恐惧和美好爱情的无限渴望。

现实是,欣兰因为坚持单身,不得不与周遭一切对抗,一种艰难而持久甚至残酷的对抗。

她成了长辈眼中的不孝女,成了别人眼中的怪物。她甚至还要与自己对抗。

因为这些年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身躯逐渐感受到一种像是自身细胞自噬般的痛苦煎熬,酒醉后更加清醒,喧嚣后更加落寞,她渐渐清晰地认识到,那就是——孤独。

打开欣兰的信息:“梅,我怎么越来越害怕独处……。”

再顽强的灵魂也需要爱情的抚慰

想到爱情,想到婚姻,梅子又想起了她十八岁那天宿舍楼旁吃的那碗酸菜米线,初闻时诱香入心,吃下去却让她胸闷腹痛,翻肠倒肚,一种孤独无助的癫狂痛苦。

但这种痛苦最终还是被药物解决,梅子仍然康复了。

窗外,暖黄的阳光爱抚着大地,每一个生灵都坚贞无畏地争恋着每一寸温暖。

梅子呆望了许久,像过了半个世纪。

突然她嘴角上扬,双眼微眯,如同欣兰的微笑一般微笑起来,两颊浅浅泛起十八岁时的粉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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