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直人供出了青瓷山计划之后,再也没有人审讯他了,他就像一粒被榨干的菜籽,肢体干瘪,灵魂也再不能够填充这副将死皮囊。
他默默躺在牢房里,他曾经质疑过那些刨腹自尽的前辈们,认为人生中还有什么事情比活下去更伟大和庄严呢。可如今,他也明白了那种死法,或许亲自了解甚为失败的人生也是一种解脱的选择。姑且不谈那些让人费解误入歧途的政治空谈,即使是死亡也是一种自己面对这世界时的选择,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少年时代总有自己的梦想,可如今却已然忘却了那些光明的东西,或者说,随着时间的流逝,光明的已经变成了黑暗,当竭尽全力去靠近理想时,却发现不得不服从由上而下的,世界对你的诅咒,这诅咒即是,当你越想要靠近光明与理想的时候,越会受到它的灼烧与拷打,这道理再透彻不过了,可明明世界上的人又逃不开这诅咒。
而我曾经也试图靠近过我的光明,我尝试过几次,第一次是在想要去高知县学习陶器的时候吧,然后诅咒果然就发生了,我被哄骗着来到清国。第二次是我在哈尔滨跟随着师父学习陶器的时候了,那时候多开心啊,那是我人生最快乐的几年了。
直人想到了自己在哈尔滨的生活,那时候被迫接受了很多特训,其中有一门训练让他现在想到仍然不寒而栗,他至今还记得训练自己的教官,她是个女人,长的很漂亮,可自己害怕她,稍稍犯错便会受到她惩罚,她身上有着一种病态的欲望,又将内心的孤独强压在这些孩子身上,于是她要求这些孩子们有抗痛的能力,在她的申请下开设了新的课程,直人会和自己的同伴们一起遭到都到和各种模拟被俘虏后的轻量级酷刑,孩子们每一天都在痛苦中饱受煎熬,直人本就是个胆子小又胸无大志的人,那个时候每日的训练让他害怕极了,只有地狱是这样的吧,他想,这女人身上会有奇异的香水味,像是那种廉价的塑料花上喷的那种东西的味道,虽然是女人却留着清国男人的大辫子,总是一身缎子长衫,却又穿着一双难看的马靴,那马靴会发出“登登”的响声,她走路很沉,直人对这声音记忆犹新,他如今也厌弃这声音
她对男人极端厌恶,却又对几个有限的直人他们能见到的军官十分谄媚。她训练很有方法,成效也高,会派给特训课的小孩子们一些辅助杀人的任务,然后让他们亲眼看着这些人怎样被高级特务杀死。她也会安排这些小孩子到她指定的地方埋藏炸药当作练习。当直人第一次看到那些从自己埋伏炸药的地方迸出来的血肉模糊的尸体时,他惊讶地哭了出来。
这女人尤其讨厌直人,直人身上的那股子懦弱劲儿让她非常反感。每一次当直人表现出孩童本该有的,软弱的面貌时,她就会狠狠地扇他一个大耳光子。她打心眼里看不起直人,认为他长得秀气文弱,像个白痴一样。“你们北白川宫的,是出混蛋的地方。”她每次说完这句话,都会吐一口烟圈。“你们北白川宫的,不配做人。”直人不知道她为什么对自己的家族带着如此强大的恨意,而她最喜欢的是通过羞辱直人来羞辱这个家族。那似乎是她的消遣一般,一次直人不知因为什么惹怒了她,她便让直人当众脱下裤子,然后用火烤直人的小鸡鸡,剧烈的灼烧感和前所未有的羞耻让直人哭的接不上气,他疯了似的用手扒住身后的墙,那是他第一次感觉自己会死在这个恐怖的,只有食人的鬼一样的特训营里面。幸好有上司进来,看到了这一幕,他慌张地喊停女教官,然后抓住她的头发向墙上砸去。“混蛋!这是北白川宫的儿子,你不要命了!”这军官一下下狠狠地将女人的头撞下那面直人刚刚用手扒住的墙,血流进了这女人的眼里,鼻孔里,嘴里,她也不出声,被动地承受着,直人没有感到丝毫报复的快乐,他被吓得犯了癫痫,吐着白沫晕了过去。醒来后就是在军部的医院那里了。他想着一定要逃出去,无论如何不要再回到特务课了。他开始思念自己的母亲,他希望她能在身边,为他烤些海鲜,不对,哪怕是有些白饭有些酱菜也好,只要是有母亲在。他想着想着就哭了,那种想见到母亲的心情和现如今就快要死去的他是一样的。
直人想到当时自己的心情,竟然和现在并无二致,他像是同情着过去的自己一样,又流出了些眼泪。
他终于是逃走了,跌跌撞撞逃进了青瓷山里。他开始仍是在城里,偷些东西吃,被捉到就大口直接吃下去,能吃到一口都是赚的,他不怕有人打他,这种疼痛对他已经无所谓了,只是他害怕被人带回去,只有青瓷山是最安全的,青瓷山里不会有人找到他的。那个时候是冬天,他把鞋跑丢了,脚下的皮一次次被地上的冰霜黏住,抬起来就会撕裂,直人后来发现可以沿着有雪的地方走,尽管还是很痛,却不会粘下早就是皮开肉绽的脚上那些肉了。
直人后来发现了一个山洞,他就在山洞里躺着,冻得快要昏死过去的时候,神明又捡了他这条贱命,他丝毫没有知觉后,不知被什么东西拖拽着,拉走了,不久周身越来越温暖,似乎血管里有什么东西开始重新动起来,他在迷糊中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是在一口温泉里面,温热的蒸汽袅袅升腾,很黑已经看不见洞口了,却有些火光。有个野人一样的汉子就在火旁边,他看不清他的脸,只是侧面的脸被风逡得厉害,红的破了皮,他的胡子很白很密,那时候自己觉得有白胡子的爷爷都不是坏人,他不知为何觉得这个人让他觉得安全。这老人后来便一直像自己的父亲一样。他一开始没看到他的正脸,现在也已经记不得他的样子了,只是他永远很脏很邋遢,穿着脏的发亮的灰蓝色大棉袄,手指节骨粗得惊人,像盘根错节的老树。他大声用生硬的中文问道:“你是谁?”老人也不看他,
“小子还能嚷嚷,还能活。”
直人又问:“你是谁?”
老头似乎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自顾自说着其他的东西。
“有命跑到这个带温泉的洞子里面,又没命找着,青瓷山里山洞必有温泉,这点常识都没有。也活该被老天爷收了命哟。”
直人闻到一股香味,他本来饿得竟不觉饿是什么感觉,这时闻到食物的味道,突然感觉腹中加倍虚空。
他没敢要,只是祈求着这老人能分他一点。
这时老人转过来,对他说:“快上来吧,没吃东西总泡着也容易死,舒服的东西才杀人呢。”
直人乖乖走上来,老人把他脏的发亮的大外套递给他,然后往他的身子下面瞅了瞅,说:“你这小鸡子怎么灰不溜秋的。”
直人也顾不上脏,他咻得一把拿过来棉大衣,盖住自己的下身。
“他们用火烤我这儿。”直人想到发生的一切,撇着嘴又想哭。
老人并没多问,说:“吃了这么多苦,还哭什么哭。”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他招呼直人过来,直人看到老人在烤一条大蛇。他吓得向后坐了过去。
“冬眠的蛇,我从这个洞里挖出来的,冬天的青瓷山养人,多少好东西都在冬天才有,万物萧条,人才活下去。”
直人饿了,也只好勉强跟着吃,可咬下去却觉得太香,火又把身子烤的暖暖的,他在火光中看到了老人的眼睛,像一条缝一样夹在褶子和眉毛中间,就是这个老人救了自己一条命。
直人从此便跟着这老人,他很矮,没什么丰功伟绩,直人对他之前的事情一无所知,他也不想知道。
他很有才华,写出很好的诗,他整日吟诗,又卖字画赚钱,他经常到青瓷山里抓些冬眠的蛇和青蛙,他们只有在冬天能吃得上肉,漫长的冬天过去之后,老人就神神秘秘地进到山里,他不让人跟着也不出来,过了几个月他凉的时候他就出来了,老人进山的几个月里,直人接替着老人做打更者,他得自己养活自己,又过了几年,他随了老人的姓,陈直人,老人告诉他,他的名字很好,不用改。
直人就这样渐渐长大了,他很享受这样的时光,也不想着逃回日本,他知道政府在海关设了卡子,他回去是会被发现的,其实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等到不安感和在地狱的时候那种恐惧渐渐消退得差不多的时候,他真觉得自己俨然已经变成了清国人了。人们再也听不出他的日本口音,再也不能分辨出他身为日本北白川贵族的口音和生活习惯。这些都在他生活中渐渐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