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五十一回,晴雯病了,让大夫开了药方,要煎药,晴雯担心让屋子里有药味,提出把药拿到外面去煎,宝玉却说:“药气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神仙采药烧药,再者高人逸士采药治药,最妙的一件东西。这屋里,我正想各色都齐了,就只少药香,如今恰好全了。”——宝玉并不讨厌药香,我想,应该有以下两个方面的原因:直接原因,是因为需要吃药的是晴雯,他喜欢晴雯,也就不会讨厌因为她而带来的药香;其二,之所以觉得药香“雅”,甚至屋子里“少药香”,似乎要添上药香才会完美,很可能也是他的林妹妹那里总是有药香,他喜欢黛玉,也就会喜欢上那里的药香,甚至,少了药香,还会感觉像是少了一点什么似的。
更值得玩味的是,宝钗所居住的蘅芜苑里的藤萝薜荔和杜若蘅芜,都是有香的,只是那香还是花香草香,宝玉这里“各色都齐了”,并不缺少那些。大观园里唯有黛玉那里有药香,宝玉这里缺少的,就恰恰只是药香。
一个对另一个人的喜欢是没有道理的(当然,不喜欢也没有道理),可能是出于生理上的相互吸引,也可能是因为精神的互相需要,更有可能,是连当事人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某种原因。
而且,越是由于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原因而喜欢,那喜欢就越真诚,越牢固。或者说,越是说不出来的喜欢,越真正的喜欢。这是因为,如果喜欢的是这个人的钱,遇到更有钱的就会改变主意,如果喜欢的是这个人的相貌身材,遇到长得更好的就会被吸引,如果喜欢的是这个人的聪明睿智,那也有可能遇到比这一个更优秀的……
宝玉对黛玉的喜欢,就是那种没有道理,也不知道原因的喜欢,——他只是觉得自己所缺少的东西就是黛玉那里有的,是什么,说不清,所以,连黛玉屋子里的药香,他都觉得是美好的。
当认定了什么东西是自己想要的,再去找理由就好说了,宝玉说药香比花香果香更雅,并且把药香与神仙、高人逸士联系起来,其实就是在为说药香好而找理由。有意或无意间,他将与黛玉相关的药香与高、雅、神、逸等形象联系起来,恰恰说明了黛玉在他心目不可替代的位置。
喜欢一个人到少了这个人会觉得缺点什么的程度,就可以算是真正的喜欢了。真正的感情,不管是亲情爱情还是友情,都不需要锦上添花,而是需要少了那个人就会缺憾的感觉。
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遇到那样的深挚情感,但是,一旦遇到了,就再也不会允许其他的人或其他的感情作为替代品。
如果宝玉没有遇到黛玉,宝钗是对他来说相当不错的结婚对象,但是,当他遇到过黛玉,就不可能再接受黛玉之外的其他人了。
此情,惟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会懂得。
如果懂得了这种情,即便不能长相厮守,也不会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