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里的月季快要开疯了。阳光下,经过它们身边,只要看上一眼,耳畔就仿佛响起了花儿们争奇斗艳的喧嚣。然而,这喧嚣带来的,不过是一份春夏之交的落寞而已。再多的绿树红花,只要生长在北方都市的小区里,它们也只能热闹着自己的热闹,白天里没有鸟儿的啁啾、蜂蝶的曼舞,晚上没有爬虫的聚会、蟋蟀的弹唱,甚至,静夜里——如果有静夜的话,也没有时远时近时高时低的蛙鸣。
太阳谢幕,夜晚接管了天空和大地。没有蛙鸣的夜晚,天上的星星沮丧不已。这样的夏夜,偶尔冷不丁从梦中醒来,对青蛙的怀念叫人再难入眠。那一只只骄傲的青蛙,正从我们卑微的世界里撤离,它们知道,人类的卑微配不上它们背影里的一丝骄傲。
曾经,我是拥有与青蛙对视的幸运的。我赤着脚,轻轻地走在湿润的青草上,青草长在湿润的田埂上,田埂斜倚在池塘里天空的倒影上。我坐下来休息,被盲目的幸福包裹着,眼神慢慢悠悠。突然,我的眼神凝住了。对岸,靠近草丛边沿,离水塘一尺多的地方,有一小块平整的空地,巴掌大小的一块,如同某座精巧小房子的阳台,端坐着一只正襟危坐的青蛙。它穿着一身翠底碎花的漂亮衣服,姿态和眼神里透着一份天然的骄傲——其实,所有青蛙坐着的时候,都是骄傲的。我鼓起勇气与它对视着。其实这不过是我的以为而已,青蛙会不会在意我的注视,它是不屑于告诉我的。但我知道,它的骄傲是有理由的。它和它的家族守护着这片田野,守护着这方池塘,守护着蓝天和白云的倒影,还守护着远远近近的村庄。
夏季,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常常扛着一根钓竿,到田野中间去钓鱼。池塘就藏在昨夜蛙鸣的中央。此时此刻,夜晚的演奏早已谢幕,一只只青蛙正在田埂上小憩。我的脚步惊扰了它们,它们并不懊恼,只是轻轻一跳,优雅地把道路让开。如果我选择的是一方长满荷叶的池塘,就会看见,每一张铺在水面的荷叶上,都会端坐着一只青蛙。它们的样子淡定、优雅而骄傲。我有幸看见,一颗露珠从挺立的荷叶上晃下来,正好滴在一只青蛙的脑袋上,它眨眨眼,抬起手在脸颊上摸了一把,然后又安然地坐定,眼神里还是那份熟悉的骄傲。
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任教的学校坐落在田野的中央,如同一座被绿色包围的小岛。我一个人住校,漆黑的夜晚,我发现,自己住在了一片寂静的蛙声里,四周的村庄在夜里仿佛挪得更加遥远了,零零星星的灯光,像夏夜闪烁的萤火。夜不知不觉深沉了,田野的气息很快浓郁起来,我开始幻想着禾苗间、草丛里上演的各种自然的戏剧。青蛙是这出田间大戏的首席乐手,蝼蛄和蟋蟀担任伴奏,蛇、老鼠、野兔,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昆虫轮番登场。偶尔一声猫头鹰的叫喊,似乎在提醒这些演员要按剧本演出。这些戏剧是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熟悉了的,也一直依恋着的。不知不觉中,我进入了梦乡,田野间的戏剧应该演得更欢了,我的梦里只留下了不绝于耳的铿锵的蛙鸣。这继续上演的一切,唯有星星月亮看得真真切切,欣赏得如痴如醉……
而如今,青蛙已经撤离,因为它们嫌弃我们追求的生活。同时被青蛙嫌弃的,还有这些在寂寞中喧嚣的塑料般的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