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回来时，大雾依旧笼罩。这次换司机先开口说天气，我一上车，司机就说“今天雾好大，早上还是黄色预警，现在都橙色预警了。”我没有回答，医院出来时总是更疲惫，休息了一下，腾出力气把安全带系好。

车很快就上了高速，超低的能见度在高速上让人看着心慌，我心想一定要平安到家呀。

我提了口气，问司机“这天气在你们开车的人眼里，算多差？危险吗？”

“这天气还好，下雪天才危险，地上滑。现在这能见度也还可以，你看最前面那辆红色的货车，离我们能有四五百米吧。最严重的大雾天气，只能看到十来米，特别危险。”司机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松，像是经过天气的“大风大浪”的人。

我顺着问“你开车很久了？”

“99年的时候吧，开始在上海开大车，来回上海和温州”，司机指着旁边那种大卡车，“到2012年、13年左右开这出租车。”

“你还开过大货车！”我惊叹，“开货车和开出租有什么不一样呢？”

“货车一趟赚得多，像我们拉一次货从上海到温州就好几千，就是太辛苦太危险。”司机顿了顿，“那时候我们的车装的货都是超载的，一个车，只能装5吨，老板能给你塞到快20吨。一到大雪天，刹车都不敢刹，一刹车整个车子都要漂起来。只能一二十迈的速度慢慢开。”语气中似乎还透露着当初的紧张感。

“那你们超载不会被发现吗？那么危险的事。”

“高速上的交警会查。有时候天气不好，高速就提前封道。我们就只能下来，下来的时候，交警让我们一个一个过磅，看有没有超载，有一次我们被抓到了，罚了2000哪。”司机虽说着被罚款，却也没有任何气愤或埋怨，也许他也知道这是危险的。

“天气不好的时候，最难熬的是堵在路上。03年还是04年的时候，有一次我从嘉定出发，半夜开始装货，凌晨开车，当时在嘉定时已经飘雪，到了金山枫泾，地上已经有一层积雪，有些地方都冻住了。那时候，我们已经上了高速一段路，然后就封道了。”

“那你们出不去了？”

“是啊，不能往前开，也后退不了。那一次在上面待了十几个小时，又冷又没东西吃。”

“真不容易。”我想想都觉得难熬。以前看大货车大卡车，只“看到”车，很少“看到”人，更很少“看到”那些人的生活。

“跑上海的高速真的是这样，高速经过的地方，那时候都是偏僻的地方，没什么人，更没有什么小店。广东那边好一些，我那时候还跑过几次广东，要是堵车一两天，附近住的人会自己煮茶叶蛋啊、带方便面啊，上来卖。”

“那你们开大车，单子怎么接呢，别人来找你们吗？”

“有货运物流公司。 像中介一样。”

“你们有车的去那登记吗？”

“我们去货运那看。像温州，好，有许多私营小企业，有很多货运单。货运部那就会有很多小黑板，写着需要一个货车，长六米，运3吨东西，价格2000，这样的许多小黑板。我们的车符合哪些，我们就拿着小黑板找他们谈，谈拢了，就做，像两千的单子，货运部拿五六百。”司机像是打开了话匣子。“那时刚买车，只要有活就接，好多车其实没有装满，都是小吨，但是不能闲着啊，车子还是贷款买的呢。我最伤心的一次，我的轮胎坏了，那时候大货车的一个轮胎要2000块，可我没钱换。我只能待在家里。我妈看见了就说，你老待在家里不出去跑车干啥。我说轮胎不行了。我妈说，你天天出去这么累，连换个轮胎的钱都没有？我妈，一个农村老太太，收破烂，把屋后一袋袋的破烂收拾了换了一笔钱，放到我手里。我拿着这些钱，真想哭。”

我转头看了看司机，大概40岁左右，把自己收拾得挺干净的一个人。我不知道他后来是怎么凑够2000元的，因为司机大哥很快就转到其他事上了“那时，我，我表哥表弟，堂弟，我们四个人都买了车，我们跟了一个老板，温州泰顺的。以前开洗浴店的，就是洗头按摩那种。后来看他哥搞货运挺赚钱，也转行做这个。可是，他不像他哥，他哥自己有货车，单子接的太多，活做不过来才分给别人一些。他呢，什么也没有，和他老婆拉着我们四个车就开始了。刚开始的时候，他和他老婆天天吵，家里每天都是一场干架，东西摔的满地都是。我们也是有一单没一单，第一年勉强赚了十来万。后来慢慢好起来，一年能有几十万，上百万。”

“那挣得还不少。”

“是挺多的，可是就没富起来。我们的钱也不知道都去哪里了。油费、养路费、驾驶员工资、手机费，那时候手机费可贵了，一个月要打掉一千多块。主要的钱都被老板赚了，他打打电话发发信息，一单就能拿走好几百，一天一般有七八单，你说说。不过现在那老板也不好做生意了。什么滴滴，嘀嗒的软件起来后，他们这种做物流配对的就没啥赚头了……哎，有人说我现在还是劳碌命，是没有抓住机会，时代给了我们机会，没抓住啊。”

“哦？”我很感兴趣，这样一句“总结陈词”是怎么来的。

司机大哥今天真是回忆连连，“我（19）93年的时候来上海的，那时候我刚16岁。没学过什么本事，嗯，没有什么谋生的路，我就在码头帮人家搬运货物，每天辛苦一点的话也有50块钱收入。”

“（19）93年的时候，50块钱！那可是很了不起的。”我想着我小时候买糖买铅笔还是论“分”的。

“是啊，那时候50块钱已经很多了，嗯，可是我们那时候也很辛苦，每天就住在码头搭建的那些破旧的房子里。不过幸好年轻能吃苦。后来，我和我堂兄弟们发现，就是在码头，我们很多时候运的就是那些建材材料，建材材料的生意那时候可以啊，比如说一块钱的黄沙买进来，可以一块八卖出去，我和我的几个兄弟就打算做这块生意。那时候差不多是（19）95年吧，我们开始做建材的买卖，到（19）98年的时候，我手里已经攒了七八万。”

“那你有七八万的时候，你直接买房啦？”

“没有，我们那时候房子是便宜，像上海江桥这一带的话，我零几年和驾驶员们租在这里，很大的房子，一个月租金才2000。98年我有了钱就回家了，那时候年轻啊，我花了两万块，买了一辆非常拉风的摩托车。又花了几万块，买了一套非常好的音响。”

这钱花的……我没有说出来。

“后来手里就剩几万了，不是回家了嘛，建材的生意再回去做也感觉难了。在老家结了婚，想想总还得有事做，就去学了门修车的手艺，可也没啥生意。狠狠心，去借钱买了部大卡车，干起了货运。开上车后，真的，一旦选择了跑车，我觉得就再也摆脱不了车了。就跟船老大一样，一辈子都在船上。”这是补上干货运前的人生了。

“嗯？为什么这么说？”

“你比如说我堂弟，在苏州开货运，开始是一辆小货车，一年赚十万。后来他看别人开大一点的车，一年能赚十几二十万，他也想，就借钱换了一辆大车。再后来旁边还有人来更大的车，一年几十万。他又借钱换了车。好像都是在赚大钱，又的确一直在借钱换车。而且你看现在的车不停地更新换代，刹车性能越来越好，你不换车也不行，没生意……就这样，我们就好像和车怎么也分不开了。”

“你们开货运，那在家的时间？”

“基本不着家，一个月出七八次货，每次装货差不多一天，路上一天，到温州那边还要停留。很多时候一个月在家也就一两天。所以啊，后来我就改开出租车了。刚开出租时，还好，一个月生意好时能有八九千，现在也不行了，出租车不像以前了，一个月能有五六千不错了。”

“那你没想过其他工作？”

“我都这个年纪了，想过再做生意，也折腾不起了。现在两个孩子，一个20岁，一个18岁，还要供他们读书，就这样了……”

司机大哥一时无言，也许唏嘘，也许淡然，我不得而知。我一方面感慨他人生的艰辛和“没抓住机会”，一方面也钦佩他一直努力，并未因辛苦而未富有而心有怨气，抱怨不公。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如果这司机大哥他有财经素养（专业使然的念头），以他的努力和当时的灵活应变，让他的人生更富足肯定不是什么难事。

好一会儿，我也不知道脑子抽了什么筋，小心地问，“那你会希望自己的孩子从事什么工作呢？”

“我儿子读书不行啊，中专，学电脑的。我说现在招人，大学生学电脑的都不一定有好工作。你一个中专的，谁要呢。不过还是要读完，拿个中专文凭也好的。暑假的时候错过了，那时候想让他去考学车考驾照的，以后开车也好。现在，考驾照严了。”司机看了下刚收到的微信消息“你看，刚给我发信息，说老板让他工作到年后。”

“？”

“这不寒假要到了吗？去酒店实习去了。给人端菜，我说试用期至少要一个月，人家才知道你如何。干到年后也好……女儿还比较争气，在合肥，念师范，幼师。”

车子到家了，结束未完的话题，和司机大哥道别，也许是我听了他一路的故事，下车时，司机大哥还格外叮嘱，“下车小心”，还给我免去了车费的零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