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尖耳朵爱吃肉
我很小的时候,举家搬迁到巴音郭楞。
那时候实在太小啦,每天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前看画册,一本正经,连书拿倒了也不知道。有时候看到爸爸骑着自行车准备出门,于是就央求他载我一起。我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乖乖的一动不动。有时候远远看到湖面上有天鹅嬉戏,于是我兴奋地朝它们大叫,胆小的天鹅就扑棱着翅膀躲进了芦苇丛。
有时候要骑很远很远,方圆几十里没有一户人家。傍晚时看到远远的炊烟和小小的人影,于是我们高兴起来。在荒原上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大家都是朋友,日落了大家就要去别人家里借宿,不然会被狼吃掉。我被爸爸牵着,跟维吾尔大妈打招呼,晚上坐在炕上吃手抓肉,蘸盐水,也有抓饭。抓饭里面加了芜菁,当地叫恰玛古,有时候抓饭里面会撒葡萄干,这样的抓饭带一丝甜味儿,小孩子最喜欢了。
后来这些荒原都改造成田地,汉族人也慢慢多起来了。于是当你遇见一个敲开房门的人,他就不再是你的朋友了,而是“陌生人”,你们的友谊需要从陌生到熟悉,慢慢建立。到我长大离开家的时候,如果有人敲门,他不仅是陌生人,你还要不断揣摩他的意图。“他敲门做什么?”心里总是咯噔咯噔的。
大概是读高中的时候,有一年刚入夏,我独自在家看电视。突然有人敲门,于是我从门缝往外看,天,是个中年维族男人,长着大胡子。那时候恰好治安不太平,于是我心里瞬间涌出好多想法,“近日发生一起入室抢劫案”,“女高中生被发现杀死在家中”,诸如此类。
“谁?做什么?”我警惕起来,用一种带有敌意语气问。由于语言不通,对方比划了半天我也没弄懂。后来他家孩子从车上下来,手里拎着一袋葡萄。他家孩子能说一点汉语,用奇怪的句式给我解释一番。我这才明白,原来是爸爸的朋友,送了夏天初熟的葡萄来。
我赶紧把门打开,不断地道歉,说谢谢,并且为刚才不礼貌的猜度感到无地自容。因为在维吾尔的风俗里,初熟的葡萄,是珍贵的是礼节极高的,等葡萄大批成熟了,再多也抵不上初熟的意义深重。
后来到了外地读大学,才知那样淳朴的土地养育那样淳朴的人民。出去买东西,是多少价就说多少,是什么原料就是什么原料,报虚价和掺假从来都是我们汉人带进来的恶习。
现在的巴音郭楞,很多地方已经没有了我幼时见过的景象,高楼和街道,现代化的商场影院,和我在别处见过的并无二样。有时候在公交车上,见到那种穿着风衣和礼帽的维吾尔族老绅士,还留着花白的大胡子,我会猜想也许几十年前他们是不是也赶着毛驴车一路喝酒一路歌的穿过戈壁滩,车轮吱吱嘎嘎压过长着芨芨草的土路,远远的看见一间土房子就会兴高采烈的打招呼,在这广袤而荒凉的土地上仅是一个人的“存在”都能带来极大的亲切感。
有时候觉得挺矛盾。
这样的土地地广人稀,大自然的馈赠丰富而充盈,你需要多少只管向自然索取,能力既是你的极限。从这样的角度说,人民是富足的,简单而又容易满足,不需要和同类拼死拼活竞争生存资源,因此带有与生俱来的率真和旷达,极其幸福。可人民又是贫穷的,生产效率低下,不曾领略过别处的风光不知道别人是怎样生活的,简单的工业制品都会让人羡慕不已,生活环境落后封闭。
而今,这个在我心中最接近本真的真善美的地方,已经随着工业化的推进,戴上了和其他现代化城市相似的面具。它不再独特,一样的钢筋水泥,一样的买房上学,一样的染上了消费主义的气息。它的精神在消失,那本是悠悠千年来自雪山草原大漠的苍凉的牧歌。这样的变化是可悲的,却也不完全是可悲的。人们的生活实际上越来越好了,但幸福的阈值也相对提高了。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由农牧部族迈向现代化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失去一些东西又得到一些东西,是好事也是坏事。
初看阿勒泰的角落,还以为会讲阿勒泰的游记。看到后面才知道是讲了一些作者的回忆,一些她和她家里人在牧场生活的简单故事。阅读了太多功利性的书籍,我差点忘了文学、艺术才能滋养人灵魂。这样简单而美好的文字,唤起的是心灵深处对爱与美的渴望。
这本书没有满足人的YY欲,看完不会觉得今天就可以得神秘老头赠送秘籍修成神功功成名就美女在怀左拥右抱,也不会觉得明天就能成就一番事业达到财务自由笑看那些不读书不努力不管理时间不发展人脉的蠢货苦苦挣扎。
这本书,只是悄无声息地,把一束阿勒泰苍白的月光,投在你的心里。
2017-0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