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梅的爱情
一、
初秋的早晨,暑气未消,曲梅走得有点儿喘,绵软无力。路过一扇玻璃门,她迅速瞥了两眼,居然发现面颊旁有一抹潮红,她头埋得更低一些,偏巧这个时候,有个声音追上来:曲老师好!曲老师逛街呀。
曲梅怔了一下,很快点头笑,这显然是某个学生的家长。曲梅是英语教师,认识她的人多,而到了市郊,依然被认出,让她意外也有小小的自豪感。
上出租车的时候,手机响了,一看是陌生电话,迟疑了一下,就接了,居然是吉生,略带沙哑的声音:我回来了!
没头没脑,这是吉生的风格。吉生每年会从英国回到故乡,回来第一个电话便是打给曲梅,多年以来,曲梅已然习惯了,无非是坐下来聊聊天,还要忍耐他不断地展示家庭照片,阔大的客厅,精美的装修,两个早熟染发的十来岁女儿。最难以忍受的是,他会指点他那个肥硕如一条壮汉的老婆,嘴里不停地说:我爱我的老婆。若不是念及他已然是国际友人,曲梅总有想抽他的冲动。
吉生移民二十年了,曲梅了解他的老派英伦人的习惯,她在电话里朗声说:下午请你喝茶!吉生犹豫了片刻,婉转地说:是不是请胡北与范玲玲一起来。
曲梅暗恼:我都不怕嫌疑,你怕什么!她冷冷地说:他们之间只能来一个。吉生迷惑不解:为什么?曲梅不耐烦:他们离了。吉生在那一端没听清,再问,曲梅只好恶狠狠地重复一句:他们离了!出租车司机的脸侧了侧,显然惊讶于她的粗鲁,与她一身的淑女光鲜的形象相差太远。
她的心情忽而灰黯下来,没来由的烦躁,想兜头盖脸冲吉生发泄一番。她从郑永远的别墅里,带出了一股无名怨气。这怨气不是郑永远给她的,而是他的邻居,隔壁别墅的主妇,恨不能用金子武装到脚趾的富婆,在晨光中擦肩而过时的鄙睨目光,几乎扒光曲梅的自信,不用说,在邻人的眼中,她是什么样的角色!
郑永远是她学生郑盼盼的父亲,郑盼盼是初三时从外地转学来的,当时校长特意找曲梅谈了半个多小时。曲梅语文教得好,她的好几个学生在全国中学生作文大赛中拿过奖,她的示范课不仅在全省拔尖,连上海浙江也有教师前来观摩,曲梅就是这样的女人,不做就不做,做便做到极致。很多外地转学的,都是冲着曲梅来的,她带的班挤得啪啪炸。校长还没把话说完,曲梅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们班严重超班额了!
校长耐着性子,低眉悄语地劝说,学校想建塑胶跑道,资金上一直有缺口,郑永远是永远置业的老总,听校长这么个口风,二话不说,一下子甩出三十万。校长盯着曲梅说:三十万啊,什么概念你知道吗?上次一家慈善机构赠送二十万给一个农村小学建栋教学楼,连学校的名字都改成那个机构的名称了。
曲梅还想拒绝,校长忽然加重语气:曲老师,算我求你了,代表学校求你了。曲梅一下子心软了,她望望窗外低迷的暮云,不再言语,只轻轻点点头。她同情校长,觉得事情出在郑永远身上,三十万,真是个土豪!她撇撇嘴。
出了校长办公室,一个壮硕的男人向她鞠了一躬,规规矩矩地说:曲老师好,我是郑盼盼的父亲,感谢曲老师!曲梅瞥了他一眼,微胖,微黑,笑起来一口白牙,并不讨人厌,但她的情绪还没转弯,皱皱眉,哼了一声,算是答礼了。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她闻到一丝淡淡的皂香味,暗想,暗红色格子衬衫倒是不俗。
哎!那男人追上几步:那个,曲老师,能不能给我你家的电话号码?
曲梅回首,冷冷地说:你要这个干什么?没有,家里没装电话。
当晚,郑永远拎着大包小包摸到曲梅家,曲梅正给丈夫李小健熬中药,李小健刚刚四十岁身子就虚弱了,连房事都绝了迹,这是他们家的难言之隐,曲梅怀过两次,均以流产告终,医生猜测与李小健的体质多少有关,当然只是猜测。他们至今没有孩子,也是他们最大的痛。所以曲梅从不欢迎人来家中作客,家中座机也没装,外人更不知道她家住哪儿,这郑永远倒是冒冒失失闯进来了。
李小健开的门,久没有人登门,李小健一时愣怔住,转而手足无措。曲梅关了灶头,朝门口一望,脸沉了下来:你来干什么?
郑永远一边自顾自换鞋,一边笑呵呵地说:曲老师大名鼎鼎,却问不到你家住址,害我跑得满头大汗。他自然大方地走向沙发,仿佛走进自己的家,比这家的主人还自在。曲梅脸涨红了,想发火,李小健及时扯住她的胳膊,急急去倒茶水。
郑永远环顾一下客厅,微笑:曲老师家面积不大吧,八十平有么?理当改善一下居住条件了。我们公司在沿江路开发了一个小区,明年五月入住,十层以上的可以望见长江,绿化特别好。曲老师若有兴趣,我给最优惠价。
见他们两口子话不多,郑永远介绍了他的置业公司,还有发展前景,看是闲谈,却透出满满的自信,甚至自负,不过他说得婉转,一点不引人反感。曲梅不能不佩服他的口才,填平这尴尬的缺口。小坐片刻,郑永远感受到了冷淡的氛围,微笑着起身告辞,不动声色在茶几上放了张五千元的购物卡。曲梅黑了脸,坚决让他带走购物卡,并将大包小包往他怀里塞。郑永远的脸黑了。
李小健转了个弯,说收下东西,卡是坚决不能要。
夫妻俩都把墙角的大包小包忘记了,临睡前,李小健顺手来收拾,打开一看,他咦了一声,曲梅问怎么了,李小健招手让她来看,包里有两瓶五粮液,十五年的,曲梅默算了一下,一瓶三千,单单这包就超过了购物卡,更别说还有高档香烟。很显然,郑永远早料到他们不会收卡,所以在大包小包中,放了重磅的。真狡猾!曲梅嘴角牵动了一下:明天你去永远置业公司,退给他!
李小健嗫嚅说:还人家?这样不好吧,我看算了。曲梅厌烦地皱眉,眼前的男人似乎从来没直起过腰板。
很快,曲梅明白了,所谓物有所值。郑盼盼实在是个令人头痛的学生,成绩差不说,还尽惹事。不过几个星期,隔壁三班班主任找曲梅投诉,说郑盼盼勾上了他班上的尖子生,那男孩子被她迷得魂不守舍,成绩就如飞机坠毁一样。他很激动,不时扶一下滑动的眼镜,目光中射出一枚枚钉子,钉在曲梅身上。
曲梅私下找郑盼盼谈,喊了几次到办公室,没来,曲梅只好去找她,在厕所堵住她。下午已然散学,人都走了,郑盼盼人如其名,一双顾盼流光的大眼睛,不知能迷倒多少男孩子。郑盼盼懒洋洋地对镜整理衣衫,她染了发,是挑染,一缕红一缕紫的,曲梅恨不能一根一根给她拔下来。曲梅耐着性子与她谈,先表扬了她最近上课没迟到,话没说完,郑盼盼打断她:少费话了,有屁快放,是不是想劝我不跟三班男生恋爱?我都看见了三班的眼镜蛇和你嘀咕。曲梅只好顺着说:是啊,你看影响多不好,你们才是初中生啊——
初中生怎么了?郑盼盼尖声说:我们就是恋爱了,怎么着!大不了你开除我啊!
水泼不进去。曲梅懊恼,为什么不把那堆烟酒从楼上扔下去,最好砸在郑永远的头上,怎么生出个这样的女儿!
只能找郑永远商量。曲梅只知道郑盼盼生在单亲家庭,七八岁时父母离异了,这种情况下,孩子大多有心理问题。
郑家在市郊有幢别墅,绿影婆娑中露出旧旧的红色屋檐,院落里花枝繁茂,曲梅从花径下走过时,心底冒出淡淡的欢喜。郑盼盼不在家,只郑永远穿一套蓝色居家服,闲闲地歪在沙发上,客厅的白色窗纱在风中飘动,曲梅略略有些奇怪,事先打了电话说家访,通常孩子会呆在家中,跟家长一起迎接班主任的到来。这个家太安静了,安静得有点怪异。
郑永远说了许多,当年创业的艰难,孩子母亲在他最难的时候,与人私奔,离了,女儿十二岁开始叛逆,让她朝东她偏要朝西。他絮絮的,说得很细,曲梅大多是沉默的,她发现他的眼角湿润了,这是一个可怜的父亲,不管他在外面如何风光。
曲梅看了一眼郑盼盼的房间,她发现墙角有幅铅笔漫画,卡通公主有模有样的,她眼前一亮,孩子就怕没爱好,只要有兴趣点,她就能抓住这个牛鼻子,将他们从深潭里扯上来。郑永远告诉她这是盼盼十二岁时画的,担心她升学考试,骂了她一场,后来画得少了。
曲梅交待了郑永远如何与叛逆期女儿相处,两人叙了两句闲话,曲梅起身告辞,郑永远指着她退回来高档烟酒,喊了声:你等等!曲梅忽然感到烦躁,她有些心慌,快步走向门口,郑永远突然抢前一步,手搭门框,挡在她面前,猝不及防间,差点撞进他怀中,一股浓烈的男人的气息袭来,曲梅晕眩了,在她发懵的时候,郑永远的吻暴雨般地落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曲梅清醒过来,拚尽全身力气推开他,逃出门外。
他们就这样开始的。曲梅也躲闪了几回,到底敌不住郑永远的追逐,这个男人是她的天敌,能洞察她所有的心思,包括送给她的小礼物,香水丝巾之类的,色泽与款式无不贴合她的心意,甚至他那双抚爱的手,如同美妙的琴键,让她的每一寸肌肤欢歌载舞。
渐渐的,曲梅将郑盼盼视为己出,为她补习,开小灶,然而真正收服郑盼盼,还是在她高二那年。
那是初夏的一天,郑永远突然打电话给曲梅:你快到步行街来一趟!郑永远一向从容不迫,他语调中的焦灼让她吃了一惊,赶紧穿戴齐整了,匆匆抹把脸就往外跑,她心里想,能让郑永远焦灼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宝贝女儿,会是什么情况呢?打架了?出车祸了?摔坏了?曲梅一路上将各种可能一一过滤,无论作为班主任,还是作为郑永远的情人,曲梅都有责任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曲梅很快找到目标,步行街上围了一群人,叽叽喳喳,大凡这种场景准没好事。曲梅奋力挤进去,正好看见郑永远高高挥掌,往郑盼盼圆圆的脸上劈过去。郑盼盼扬起脸,半眯着眼睛,等待着这一掌的到来,她的脚边散乱地堆着劳保鞋,鞋盒歪七八扭,有的破烂不堪,估计破烂掉的是郑永远的杰作。
曲梅只瞥了一眼,就明白了,高考在即,这个不知好歹的孩子,不知从哪儿兑来一堆鞋,在街头摆地摊了。郑永远自然气极败坏,拽她不走,便闹了一场,让旁人过足眼瘾。郑盼盼满脸的野猪不怕开水烫,郑永远的手掌被曲梅挡下来,他的气势一下子萎落了,若不是观众太多,曲梅估计他肯定会苍凉落泪,那脸上的沧桑刀刻一样深。
曲梅叹息一声,蹲下来收拾鞋盒,发现全是白色单薄的劳保鞋,这种鞋几乎绝迹了,曲梅还是很小的时候穿过的。估计郑盼盼没卖出去几双,曲梅心里一动,她缓缓起身,淡淡地问:盼盼,生意好么?这鞋卖得出去么?
郑盼盼眼睛翻了翻,念在她为她挡下耳光的份上,她压低了嗓音:要你管!
郑永远切切实实听到了,火又窜上来,刚要开口,曲梅用眼神止住他,依然笑微微地说:盼盼,我们先回家,我有法子把这鞋子卖出去,还能卖个好价钱。
郑盼盼犹豫了一下,忽然警惕地盯着曲梅:什么意思?哄我回去?没门!郑永远再次抬起手掌,曲梅想也没想扯住他,这随意的小动作,透出一股亲昵劲,围观的人开始松动了,显然这不过是一家子的小摩擦。
曲梅望了一眼郑盼盼倔强的园脸,回头冲围观的人说:各位,我们这孩子在勤工俭学呢,大家支持一把,这鞋很便宜的。
话音未落,人走了大半,剩下来的几个人不好意思地凑上来,装模作样拿起鞋子,捏一捏瞅一瞅,然后讪笑着走开了。瞄了一眼郑盼盼欲哭无泪的样子,曲梅开始收拾地摊,郑永远愣了一下,也俯身收拾,边收边用胳肘捣捣曲梅,偷偷笑了笑,有点大男孩子的调皮味。郑盼盼无精打采,倒也不反对他们收摊,她的确一双也没卖出去。
一大蛇皮袋子的货物抬进宝马的后备箱,郑永远虎着脸开车,郑盼盼扭脸向窗外,都是一张臭脸。曲梅怕父女再起冲突,一直跟到他们家。
一到家,郑盼盼摔上房门,她父亲坐沙发上哀声叹气,中间接了几个下属的电话,他将他们骂得狗血淋头。曲梅发现家里少了保姆,问他,他低声说:请假了。中午叫外卖吧,你一起吃点。曲梅止住他叫外卖:孩子关键时候,少吃点地沟油吧。她麻利地从冰箱里找出两个西红柿,几只青椒,一头娃娃菜还有鸡蛋,烧了三蔬一汤。郑永远靠在厨房门边,痴迷地望向她,他的目光那么粘稠,曲梅有点不适应,不去看他的眼睛。
郑盼盼满脸不屑地夹了块娃娃菜,本想损两句,对这个不请自来的班主任,她想打击一下她,不料,几个菜瞬间征服了她的味蕾,让她闭上了嘴巴。曲梅已然想好了主意,饭后,她将白色劳保鞋一一摆上茶几,告诉郑盼盼,如果照她的法子做,鞋子一定会畅销。
办法很简单,曲梅找来一些卡通图片,让郑盼盼画在鞋面上,画画难不倒郑盼盼,她晶亮的眼睛闪闪发光,突然又熄灭了:画上去不难,洗一次就掉了,你耍我啊!
曲梅眯眯一笑,从包里掏出几瓶颜料,郑永远也凑过来瞧,曲梅说:你试试这个,保证洗不掉。郑盼盼撇撇嘴,随手画了朵蓝色半边莲,跑到自来水下冲,一点也没褪色,不由灿然一笑。见郑永远迷惑,曲梅告诉他,这是从化工学院的一个朋友那儿得来的,是一种植物染料,环保不褪色。
接下来,曲梅调动所有的信息资源,在QQ空间,在微信朋友圈贴上销售信息,朋友们听说是个学生画的鞋面,纷纷掏钱,反正二十五元也不贵,不到十天,鞋子一售而光,郑盼盼兴奋地搂住曲梅,在她脸上啵地亲了一下,郑永远在一旁看着笑,笑得极亲密,曲梅脸都红了。
这件事以后,郑盼盼突然变了,不再叛逆,曲梅为她找了两个名师,分别补英语与数学,自己包下语文。此后,郑盼盼的成绩节节攀升。郑永远没有说过一句感激的话,但她分明感受到了,他的感激在他看她的眼神里,在他抚慰她的手心里。
二、
曲梅往果茶里兑开水,红的西瓜绿的苹果黄的橙,如花绽放。
吉生点着平板电脑,跟胡北说:这是温莎城堡,爱德华八世你一定听说过,就那不爱江山爱美人的那个,他住过这里。这是剑桥,我女儿立志要到这儿来读书呢。伦敦塔桥很有名的,听过这歌没?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我的家在哪?这儿,你一定没听说过,巴斯,英格兰小镇,每天早上我会到埃文河畔发发呆。
吉生看到胡北不以为然的神色,他瞅了曲梅一眼:英国的灵魂地乡村,知不知道?乡村多美啊。我们家院子里种了苹果树,收获的时候特别开心。开心最重要,OK?
他把平板电脑推到曲梅面前,照片中吉生推辆平板车,头上冒汗,以毛巾试额,两个女儿作雀跃状,他胖硕的老婆,眼睛笑成缝,曲梅针扎了一下,跳过他老婆的脸,去看后面的苹果树,两三株,红果子闪闪发光。曲梅忽然想到郑永远家的杏花,朵朵压枝低,她走在芬芳里轻盈如飞,她的脸有些发烫。
吉生还在讲他的生活,在泰晤士河畔喝下午茶,到教堂做礼拜。胡北有一搭没一搭的,早就心不在焉了,估计惦记着他的小女友,他就是为这个小女子跟范玲玲离的婚,整整二十岁呀!范玲玲尖声叫。可叹这吉生在国外呆长了,不会瞧人脸色,曲梅替他着急。胡北手机响了一声,他急切地打开,冲手机说:宝贝,在喝茶呢。
一声宝贝让曲梅起鸡皮疙瘩。大学时,胡北跟范玲玲好得蜜里调油,海誓山盟的,有次闹分手,胡北抱起范玲玲就要投湖自尽,吉生和曲梅一齐上前拉上了岸,两个落汤鸡抱头痛哭——如今人到中年了,一拍两散。很长时间范玲玲缓不过劲来,曲梅足足当了她半年的情绪垃圾筒,对他们二十年的婚姻生活的每个细节了如指掌,从他们新婚的每天三次到后来的两月一次,范玲玲一股脑告诉她,想不听都不成,曲梅芒刺在背,她与李小健已经忘记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了。
一双红皮鞋一路高调走来,曲梅抬头看时,是一个瘦条的年青女孩,站定的时候,马尾辫还在荡悠,曲梅只扫了一眼,心里为范玲玲叫屈:这女孩除了年轻之外,不及范玲玲的一个指头。大学时代,她与范玲玲并称校花,范玲玲艳光四射,遮掉曲梅的光彩,曲梅情愿做她的陪衬,邻校的男生一群一群涌来,只为一睹芳容。如今半老徐娘,风韵依存,比眼前的女孩顺眼多了。
没聊两句,女孩缩进胡北的怀里,嗓音越来越嗲。曲梅也看出吉生的尴尬,找个理由起身告辞,吉生也跟了出来。
月色如水,他们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吉生突兀地说:胡北毁了。那女孩太年青,他们不合适。
曲梅不以为然,如今国内离婚结婚太寻常,再婚找个相差二十岁的比比皆是。
沉默了一会,曲梅说:你别送了。吉生闷声说:送到吧,巷子深。他一改刚才在茶馆的滔滔不绝,埋头走路。曲梅对这个男人有说不出的感觉,当年她的初吻是给了他,两人若即若离,后来他没毕业出国了,在英国重新读了大学。她真想问一问,当年他究竟有没有喜欢过她,不过,人到中年了,有与没有都毫无意义。
吉生站在楼梯口,用手机为她照亮,曲梅淡淡地说了声谢谢,转身一步一步走在弱光中。吉生忽然喊了声曲梅,曲梅回头望他,他笑笑:没事,你慢点。
李小健不在家,家中死寂,甩掉皮鞋,咚的一声响。苦涩的中药味扑面而来,曲梅打开窗户,这时,范玲玲电话追来,声音响得炸耳朵:真不要脸!那王八蛋竟然带小骚货上家里来了,还想要儿子的影集!我呸!
他们的儿子中学没毕业就送到国外读书了,胡北辞职经商后,财源如河水涌来,婚姻之舟就覆灭了,这个失败的婚姻让一个美丽的女子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泼妇。曲梅暗自叹息,轻言慢语抚慰了她几句。
婚姻究竟是什么?郑永远的老婆在他最艰难的时候跑了,胡北有了钱就烧得慌,不惜抛妻弃子,娶个下一代,而自己,当年为争取恋爱自由,与父母闹翻,原以为花好月圆,不料也是一地凄凉。
热水浴真好,曲梅任流水在身上纵横,她的肌肤依然细腻如玉,微微透出粉红色,每次跟郑永远在一起总是酣畅淋漓,她的身体会发出粉色的光泽,让郑永远爱不释手,惊叹叫美。结婚十多年,李小健别说赞美,就是多看两眼也不曾。
当年不顾一切要嫁李小健,范玲玲一个劲追问为什么,李小健要才无才,要貌无貌,要钱没钱,几乎是三无人员,曲梅身边围着那么多男人,随便挑一个都胜他十倍。曲梅答不出来,她是跟着感觉走的人,李小健稳重不多言也不多事,不像其他男人那样,色迷迷地盯牢她,觉得他像水一样净好。住在另一座城市的曲梅的父母更是反对,含辛茹苦养育了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宝贝,竟然让一个癞蛤蟆绞上了,曲梅妈绝食抗议,曲梅更倔,陪着绝食,当妈的只想吓唬吓唬女儿,并不想拚上老命,饭不吃水还是喝的,曲梅则水米不进,一幅凛然赴死的样子,曲家父母只好妥协了。狠下心来,他们不让女儿踏进家门,从此绝了音信。
范玲玲说曲梅总是飘飘忽忽的,不像个过日子的女人,尤其没有孩子,家不成家的。后来不知从哪儿得知李小健有病,上门劝导曲梅,让她速战速决离婚,趁着年纪不大,抓紧时间另起锅灶,还能来得及生娃。曲梅不觉得生娃有多么重要,她喜欢顺其自然。这个婚姻不好也不坏,平淡归平淡,至少没有吵闹,不像范玲玲跟胡北,三天两头干战,一开始曲梅还两边劝劝,后来也熟视无睹了,范玲玲挂了彩来哭诉,曲梅至多递上云南白药粉和纸巾。
范玲玲依然居高临下:你的婚姻死了,才这么平静。要是我早他妈离了十回八回了。
身体寂寞的时候,离婚的念头在草药的涩味中也闪现过,不过曲梅很快掐灭了。十多年的婚姻,习惯了,懒得离了,再说,放眼周边,能看上眼的男人实在太少,他们张开欲望的风帆,没有一颗心是诚挚的锚。直到遇见郑永远,她对有钱人是抵触的,以为财大气粗俗不可耐,郑永远倒是颠覆了这个理念,精明而不失文雅。有一回欢爱过后,郑永远突然严肃地问她,愿不愿意为他离婚再嫁。曲梅一时没回过神来,她不怀疑他的爱,但以他钻石王老五的条件,趋之若鹜的女人太多,轮得到年近四十的她么?郑永远很坚定,说要娶就娶你。曲梅有几分感动,并没有答言,只紧紧偎过去。
洗完澡,吹头发的时候,眼前闪现别墅区富婆的目光与表情,曲梅突然决定了,离!
三、
周日,吉生打电话来,没头没脑地说:我走了。曲梅这才想起吉生这几天在市里,今日返回英国了,她有点歉意,忘记了请他吃个饭,至少同学聚一下,不过自己与范玲玲的生活都是一地鸡毛,也失去了兴致。
吉生的电话刚落,接着来了个电话,校长喜滋滋地告诉曲梅,说她的省特级教师评上了,正在公示。接着几个同事也来电话,起哄要请客,曲梅一时高兴,就在学校边上的酒店请了一桌。曲梅喝得有点多,晕乎乎的,好不容易撑到结束,客客气气送完同事与校长,曲梅累得想瘫下来,结完帐,她走在灯光闪烁的街头,突然非常思念郑永远,飞身上了的士,直奔别墅。
郑永远开门见到她,怔了半秒钟就笑了,这半秒钟瞒不过曲梅的眼睛,她咬咬嘴唇说:郑永远,你不方便见我么?
郑永远笑:怎么会?小傻子。他拉曲梅在沙发上坐,回身收拾茶几上的杯碟,说:刚刚盼盼的母亲来过。曲梅发现,郑永远的笑容有点挂不住,努力支撑着,还是往下滑。郑盼盼的房间里飘出摇滚乐,显然在家呢,却丝毫没有出来见她的意思,她到底是老师啊。郑永远就更不对劲了,神情疲惫不堪,闪烁不定。他为她倒了杯茶,却差点打翻了,与他平日里的稳健判若两人。
盼盼的母亲,这个词一直不在曲梅的脑海里,因为郑家父女一直没有提过,还有这么个人存在,而这个人一出现,让一切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曲梅的心不由收紧了。
曲梅轻轻松松离了婚,没有孩子,没要房子,一夜回到十年前。范玲玲是事后才知,气得要弹她的脑门:你是猪啊!不要房子!不知道现在的房价嗖嗖直往上蹿啊!便宜了那个蠢货!范玲玲一向瞧不上李小健,嘴上也不留情。
曲梅没想那么多,她只想尽快脱身,一心一意待她的情郎,突然出现的郑永远前妻,让她隐隐生出担忧。尽管郑永远跟她反复讲过,前妻虚荣懒惰,脾气暴躁,两人谈不来,更是一丝感情也没有。可是没有感情的话,女儿是怎么来的呢?更何况孩子是婚姻的定海神针啊。曲梅发现,她不能没有郑永远,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她已然离不开他了。
郑永远为她租了两室一厅的房子,在离学校不远的一个小区,花木扶苏的,曲梅很喜欢,范玲玲帮她布置窗帘时,突然问了句:他为什么不让你住别墅去?
曲梅愣了一下,笑:我不想去,还没办手续呢。
范玲玲撇撇嘴:你小心他在耍滑头,骗到你哭都没眼泪。
曲梅摇头:他能骗到什么?骗钱?骗色?都没了!
曲梅一脸松快,内心却在紧缩,当她告诉郑永远她离婚这个消息时,他的口气并没有她想像的欣喜,她略带调侃地说无家可归时,心里是希望他邀她入住别墅的,尽管她已经想好了如何回绝,可是没有,郑永远只让她等了一个小时,便为她租了房,地段合适,环境也投她喜好,快得让她惊诧,似乎他早在谋划这次租房了。她不能不失落,不过这失落她一点也没流露出来,她知道她胜过他前妻的地方,应当是温柔与涵养。
曲梅与郑永远前妻很快见了面,因为郑永远疲劳过度住院了,曲梅为他跑上跑下办手续,找医生,精心服侍了三天三夜,医生说郑永远再观察两天可以出院了。
曲梅跑回去熬了土鸡汤,兴冲冲拎到病房,差点撞到一个女人身上,女人膀大腰圆,堵在门口。郑盼盼不知啥时来了,喊了一声妈,拽女人过去。
这一声妈让曲梅呆住了,她突然浑身不自在,手中的鸡汤罐子特别烫,烫得她几乎要撒手。郑永远看见了她,招招手:曲梅你来。
曲梅这才缓过劲来,挺了挺腰,微笑着走过去:女人是郑盼盼的妈没有错,到底是前妻了,她与郑永远是正大光明的,有什么可惶恐的。她摸了摸手指头,上面有枚精致的钻戒,郑永远上周才向曲梅求了婚,也就是郑盼盼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第二天,谁也不能否认,这通知书凝聚了曲梅的汗水。
床头柜上摆了一只锃亮的保温桶,盖子揭开的,热气腾腾,不用看,曲梅早闻出来,也是鸡汤,她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心理,将鸡汤罐子与保温桶并排放着,也揭开盖子。做完这一切,曲梅不声不响,心想,郑永远啊,郑永远,我看你怎么收场。
女人正面朝向她,她细细看了一眼,女人胖圆的脸,除了皱纹,已经没有更突出的地方了,曲梅松懈下来的时候,女人开口了:原来是曲老师呀,我家永远讲过不少次了,是你帮了我们盼盼,不是你,盼盼哪能上得了大学!
这句话一下子把曲梅推开了,他们三个,一个是父亲,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女儿,哪有她的立足之地,曲梅将目光投向郑永远,郑永远躲闪了一下,说:你坐,坐吧。
曲梅心里冷笑:才一会儿功夫,他就不知如何称呼她了,是曲老师还曲梅,他索性直呼你,还让坐,那她瞬间由主人变成了客人,变得莫明其妙,昨天她还以郑永远老婆的名义为他领取药水,今天就成了客人!
一股热浆涌上头,曲梅敏捷地跨上半步,将两份鸡汤往床边挪了挪,轻柔地笑:永远你饿了吧,喝点鸡汤吧,医生说,这几天要补补。一边笑,一边将目光刺过去,郑永远弱弱地对接了一下眼光,迅速移开,他目光里有些焦虑,这些许的焦虑让她痛快,不知为什么,曲梅忽然觉得,他越难堪她就越舒心,她最恨左右逢源的人,他左右逢源,那她曲梅成了什么?是左还是右?
郑永远愣了片刻,叫女儿为他拿鸡汤,曲梅立即识破了他的心思,恰好护士过来量体温,曲梅笑说:盼盼,你跑下腿吧,住院费还差几百元没缴。
郑永远张了张嘴,没吱声,曲梅心底冷笑:你想说什么?不让你女儿缴?还让我跑上跑下接着缴?你当着她们的面说得出口么?只要你说得出口,我定会接着去交钱。
护士走后,房间里只有两份鸡汤,以及它们分别的女主人。郑永远闭上眼睛,轻声说:等一下再喝汤,我想睡会。
胖女人不依了,抢上前一步:鸡汤再放会儿就凉了,凉了不好喝,太腻,这医院条件差,都没地方热菜热饭。郑永远在前妻的扶持下,坐起来,艰难地接过女人递来的保温桶,机械地一口一口往下咽。
曲梅盯着保温桶上端的热气,还有热气后面那张模糊的面孔。还有必要呆下去么?曲梅问自己,他已然作出了选择,虽然只是鸡汤,但她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他完全可以拒绝,那个女人的无情背叛,不是让他冷透了心么?他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向前妻介绍她,毕竟她答应了他的求婚!他不是恨透了那个女人么,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弃他而去,丢下年幼的女儿与一大堆债务,焦头烂额了好几年,才慢慢恢复元气,冲向事业巅峰。他鬓角的白发就是那些年生的。
他说他狂热地爱着曲梅,没有曲梅他活不下去,他愿意为她做一切事情,哪怕是要他的命,他也愿意。这些滚烫的话语尤在耳边,尽管她过了轻信男人的年龄,可是面对他的虔诚,他的热泪,一个五十岁男人的热泪,她还是感动了,信了,贴心贴意和他好。整整三年啊,他们相处的每一天都浸在蜜里的。
然而一切在变,变得曲梅找不到北。
四、
曲梅被范玲玲从大街上捡回家,她丧魂失魄的样子吓坏了好友。
范玲玲把她安置在宽大的皮沙发上,递上一杯热咖啡,开始声讨男人,曲梅一向怕听她声讨男人,然而这一次,她的头脑糊了,任这张腥红的嘴一张一合。
男人算个什么东东!不过是个用具而已,老娘想用用,不想用就扔!不知过了多久,曲梅听到范玲玲的这个结论,浑身颤抖了一下。
这时门铃响了,范玲玲去开门,曲梅听到她与一个男人嘁嘁喳喳了一会,然而奔回客厅找拎包,摸出一串钥匙:小林,你去北门那边住几日,这里我姐们——
那个叫小林的探了探头,是个壮实的年轻人,挑染了黄发,一身烂牛仔。曲梅知道范玲玲离婚后有男人,却没想到她的重口味。她突然浑身不自在,一分钟也不想再呆下去了,她想逃,逃到没有人的荒岛去。其实她现在的住处就是没有人的荒岛。
坐在出租车里她泪流满面,在心里叫喊:我只想要爱,要温暖,为什么这么难!
过了三天,估计郑永远出院了,曲梅强忍了没去医院,心里挂念得不行,夜夜睡不着,人瘦下一大截。郑永远仿佛消失了一样,没有一个电话一条消息,曲梅多少次拿起手机又放下,她硬憋着自己,憋得头昏脑胀,七窍生烟,上课也没了耐心,没事训得学生能撞墙,学生在背后骂她早更了。
校长冷着脸找她谈话,曲梅自知有错,诚恳地主动开口说:校长,对不起,这一阵子心情太糟,我不该把不良情绪带到工作了来——
校长打断她,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我找你倒不是这些事,你!他摇头叹息:我们学校只推荐了你一个人啊当特级教师,这个荣誉多么难得,你咋那么糊涂啊!他递给曲梅一迭打印纸,曲梅只翻了两页,头嗡地一声,差点栽倒在地。
范玲玲捏着几页纸,气得破口大骂:这都什么呀!说你特级教师当小三!还有照片!你看看这照片,就在郑永远的客厅,他搂着你,却只有你的脸,他的脸打了马赛克,明着就是这混仗王八蛋干的,这流氓!臭大粪!利用你帮他女儿上了大学,他就这么回报你!一脚踹开不说,还这么作贱人!
字字句句砸在曲梅心上,砸下一个个坑,曲梅痛得蜷伏在沙发了,她用最后一点理智重新看了一遍发贴,那口吻全然不是!她颤声打断范玲玲:求求你别骂了,不是他!
范玲玲粗声问:不是他还能是谁?!
是他女儿郑盼盼。曲梅无力地说,她觉得身上的筋脉全被抽光,头痛欲裂。她合上眼,听到范玲玲在吼:姓郑的,限你十分钟内到曲梅这儿来,否则我们要到法院去告你女儿!她居然诽谤!诽谤!无耻!
郑永远终于出现在窄小的客厅里,曲梅抬起无力的眼皮,瞅了他一眼,眼前的男人似乎换了个人,瘦,苍白,胡子拉茬,浑身散发着枯萎的信息。她的心绞痛起来,她疼惜他胜过了自己,泪水无声滑落。
几乎是萎缩的姿态,郑永远低声恳求范玲玲回避一下,他想和曲梅单独谈谈,范玲玲一扬眉:避什么避!敢做还不敢当么!郑永远将乞求的目光投向曲梅,曲梅一下子软了,她喘息说:求你了,玲!范玲玲看看他们,气哼哼地走了。
门阖上的一瞬间,郑永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你饶过我的女儿,她太不懂事了,我也是才知晓此事,已经命人删贴了。是我对不起你,你怎么罚我都行!
郑永远的声音一直在回荡,直到黄昏来临,曲梅呆望窗外的落日,眼前的这个男人曾经许诺,要带她到巴厘岛看落日,说那里有世上最美的落日。而今他在絮絮叨叨说些什么,是在说分手,请她务必原谅的一场分手。整整三个小时,其实只用两句话便可以概括——其实每个人的一生,也都可以用一两句话概括。他房地产的资金链断裂了,依靠他发达了的前妻才可以起死回生,他想活,就得回到前妻那。
一个四十岁的女人,突然之间,失去了家,失去了房子,失去爱情,失去了工作——以曲梅的个性,不可能再呆在这个小城了,陪伴她的是一只旅行箱,还有一封信。
对,一封信,一封手写的信,这个年代差不多成为古董的信。她差点就错过了,那是她辞职离开学校那天下午,英语教研组的同事追出办公室:曲梅,你有一封信。
是吉生的信,信不长,字迹有些颤抖,曲梅几乎能背出来,吉生告诉她,当她接到这封信时,他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有句话不能不说,不说,就只能带到土里了,他说,他爱她。因为爱,他一直不敢扰乱她的生活。